林冲的投名状

张守权

我说不准为什么自己会对“投名状”一词有着莫名的偏爱,是因了《水浒》原著中林冲雪夜上梁山的那段血色浪漫,还是他与青面兽杨志那场各自丢开浑身解数的天花板级别的精彩对决,总之,这个植入江湖铁律的冷冰冰的词汇总会勾起我对《水浒传》这部才子书的种种思考。 当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怀着满腔沸腾的热血与刻骨的仇恨手刃了为讨好高太尉而不惜陷害多年好友的陆谦等人后,锈迹斑斑的刀锋终于沾满了复仇的鲜血,此时的林冲已经从名声赫赫的颇具谦谦君子风度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彻底蜕变为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爱妻自尽,岳丈已死,温馨幸福的家庭怀抱早已成为遥不可及的过去式;草料场化为灰烬,手中赚着三条人命官司,回归体制内的幻梦已经彻底泡沫般破灭。仰望着漫天飞雪,哪里该是自己的理想归宿?“逼上梁山”一词便于此诞生了。林冲的上梁山是飞扬跋扈的高太尉所迫,是甘当舐肛者的陆谦富安们所迫,是弱肉强食的社会规则所迫,更是林冲自己一贯逆来顺受的弱者做派所致。一个众人仰慕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尚且饱受上级的霸凌及同僚的暗算,那些收入不固定的贩夫走卒更何以堪?逼上梁山是大宋末年社会蔓延肆虐的集体病症,林冲们便是社会集体癌变的病理切片,上梁山“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也不是医疗病入膏肓的北宋社会的猛药良方。 将陆谦三人头发结做一处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之后,林冲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霸气。他并未急于逃命,而是“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整套动作大有“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从容与淡定,试想,幸福的家庭没了,光明的前途断了,此刻的他了无牵挂,个人的前途命运只能交付老天安排了。这一不紧不慢的举止,与鲁达打死镇关西后对着死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后“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的镇定从容何其相似乃尔。 走进银世界、玉乾坤里的林冲一路投东,目的便是寻求柴大官人对他这个重大刑事罪犯的别样护佑。这期间,发生了强夺柴进庄客一瓮酒而被吊打的囧事。为了一口酒便倚强凌弱,此时的林冲早已不再是东京街头那个遵纪守法的体制维护者了,古道仁心在他的细胞里早已烂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成为这个内心已被淬毒的准土匪的基本信条。 梁山寨草创之际并无能征善战的猛将,但足以令阮氏三雄等周边渔民为之胆寒,不敢涉足梁山泊一带打鱼。即便是后来杀官军如麻的阮小二也只能无奈的哀叹“这几个贼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我们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言难尽!”白衣秀士王伦这个落第秀才居然成为打家劫舍的魔头,由此足见赵官家的大宋王朝该是让人绝望到什么程度的暗黑社会。旱地忽律朱贵在山脚下开黑店靠蒙汗药打劫客商,同时为王伦手下耳目,依靠他的响箭,林冲被接到山上面见了王伦。 王伦文才不高,武略不具,其最高理想便是在乱世里守住梁山泊这两亩三分地,每天过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的快活日子,正如美国作家斯宾塞·约翰逊的寓言故事《谁动了我的奶酪》中那个名叫哼哼的小矮人一样,他不希望这种平静生活有什么改变和冲击。然而,林冲的到来,让他的八百里水泊开始失去了往日的平衡与宁静。他最在意的不是梁山是否会有什么大好愿景,而是林冲这个武艺高强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一定会给自己这个本事不高的总瓢把子构成严重的权力威胁。王伦的顾虑并非多余,试想,无法保持内部团结最终导致内讧是两千多年农民起义的一个共同短板,诸如陈胜吴广均命丧自己部下的刀下、翟让接纳李密后竟被其所杀、诸如李自成张献忠的权力内耗、诸如太平天国的天京事变。王伦手下的朱贵等人均是本事平平,以王伦的领导水平是完全可以掌控的。而面对林冲,为了山寨的稳定及长治久安,还是婉言辞退为上。而此时的林冲却对一把手的位子毫不感冒,他只求无家可归的自己能有个让自己逍遥法外的避风港而已。为了体面地打发走林冲,万般无奈的王伦只好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投名状。 按朱贵的解释,所谓投名状即“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千里来投,其实早已是身担三条性命的朝廷通缉犯了,这三个血淋淋的人头难道还构不成一个投名状吗?林冲内心里十分清楚,这是王伦对自己的有意刁难,更是明面的排挤,能不能成功入伙,且看天意。林冲对王伦的厌烦及反骨在他学会“投名状”一词内涵的那一刻便深深种下了,正是两个志不相投人物的巧妙“怨憎会”演绎出书中后来更加精彩的故事情节。 林冲连续三天的苦等终于迎来了一块硬骨头——青面兽杨志,这个不惜血本也要挤进体制内的三代将门之后,权力与浮名的奔赴者。一番棋逢对手的天昏地暗的厮杀后,裁判王伦叫停了比赛。王伦的小算盘是让两人同在山寨入伙,如此两人便有个相互制衡,只是,机关算尽的他从没有考虑一旦林杨建立同盟自己该如何吃得消。一心向体制靠拢的杨志执意不肯落草,生怕侮辱了忠良世家的门庭,于是,王伦只好收纳林冲坐了山寨第四把交椅,这意味着八十万禁军教头出身的林冲屈居于毫无本事的杜迁宋万之后。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这便是比被中毒箭还令人扎心的江湖规则。不知王伦是否意识到,林冲虽然没能如约献上投名状,然而,那一刻,一颗送自己上路的定时炸弹已经悄然安装在自己的虎皮金交椅上了。 林冲真正意义上的投名状是在晁盖等七人上梁山后献上的,这是他主动献给屯大爷晁盖的。在《水浒传》原著第十九回中,积怨已久的林冲在晁盖等人的巧妙配合下火并王伦,实现了自己的重新站队。王伦的悲剧在于本领不大,却高高在上,不仅盘活不了八百里山寨,更妒贤嫉能,无力团结和利用大德大才之人。这一点,他着实输给了晁盖,更输给了宋江。正如书中所云:“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这种性格及能力的王伦即使不被林冲火并,迟早也会像金眼虎邓龙的二龙山那样被人狼狈地夺去,人财两空。“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人不配财,必有所失”。千百年来,大概如此。 耐人寻味的是,林冲火并王伦时,王伦的那几个心腹之人的表现如何呢?书中写道“吓得那杜迁、宋万、朱贵都跪下说道:‘愿随哥哥执鞭坠镫!’”这几个平日里只能欺软怕硬的“好汉”窝囊废本性登时暴漏无疑,在林冲晁盖等强者面前尽显自己的奴颜婢膝。这一细节也告诉我们所谓“水浒一百单八将”并非百分百的都是英雄好汉,大浪淘沙,泥流俱下,生活中,理想的个顶个都是精明强干的领导团队是不存在的。梁山世界不仅仅是为害一方的黑势力集团,更是一个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微缩版的大宋社会杂色染缸。 一味地卑躬屈膝绝对换不来人格的尊严。英雄不能选择永远低头,多年的隐忍一经爆发,必然会并发出无比巨大的TNT当量。凭此手刃自己昔日老大的投名状,踏着王伦尚有余温和腥味的血迹,林冲终于挺直了弯曲多年的脖颈和腰杆。后来的林冲坐稳了梁山“五虎上将”的位子,成为梁山攻城略地、打家劫舍的开路先锋,与其他107个所谓英雄好汉一起上演了那个扭曲年代里的黑色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