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站

三单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 </p><p class="ql-block">粮本封皮是牛皮纸纸板,巴掌大,可以直接放进上衣胸前的口袋。上面红色的"武威城镇居民粮油供应证"几个字已经有些褪色。我翻开第一页,全家五口人的姓名、年龄、性别粮食定量用等信息工整地填写在表格里。我的定量是21斤,比上个月多了半斤——昨天刚过了十三岁生日。 "小庆,把粮本拿好。"父亲将粮本子递给我,"今天买五十斤一等粉,剩下的下个月再买。" 我点点头,把粮本小心地塞进衬衣口袋,推着家里的永久二八自行车出了院门。</p><p class="ql-block">九月的阳光透过街道两旁的白杨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车链条发出规律的咔嗒声,像是一首陪伴了我整个夏天的歌谣。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 </p><p class="ql-block">粮站在二中西边四百米处路南。我把自行车停在门口的杨树下。树下已经停了几辆自行车,还有几辆架子车。粮站的灰色水泥墙在阳光下泛着苍白的光,门口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今日供应:精粉(限量)、一等粉、标准粉。 窗口前排着五六个人。我站在队伍末尾,不自觉地踮起脚尖往前看。自从三个月前第一次独自来买面,每个月的粮站之行就成了我最期待的事情。 "下一位。"窗口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向前挪动时,我偷偷整理了一下衣领,又用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窗口的木质台面已经被磨得发亮,边缘处有几道深深的划痕。 "五十斤一等粉。"我踮起脚,将粮本递进窗口。 林小梅今天把两条麻花辫盘在了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她接过粮本时,我注意到她右手食指上沾了一块蓝色油墨——那是复写纸留下的痕迹。 "又长高了?"她翻开粮本,声音里带着笑意。阳光透过窗口的铁栅栏,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嗯,上个月量的。"我感觉耳朵发烫,"长了三公分。" 她从抽屉里取出两张蓝色复写纸,小心地夹在粮本中间。我注视着她修长的手指在纸页间翻动,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没有一丝污垢。 "五十斤一等粉..."她低头写着,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剩余九十二斤。" 复写纸在粮本上留下清晰的蓝色字迹。我接过粮本时,闻到了她手腕上淡淡的雪花膏香气,混合着粮站特有的面粉和木头的气味。 "你一个人能搬动吗?"她抬头问道,眼睛弯成了月牙。 "能!"我挺起胸膛,"上次我也搬了五十斤。" 她笑了笑,更好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 </p><p class="ql-block">我收起粮本子,跟往常一样走到仓库,里堆满了面粉袋,像一座座白色的小山。林师傅是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看了一眼我的取货单,转身从面粉堆里抽出一袋。 "五十斤,一等粉。"他将面袋甩在秤上,秤砣晃了几下,停在五十斤的刻度上。 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弯腰抱住面袋。三个月来的锻炼已经让我的手臂有了些力气,面袋稳稳地离开了地面。走到自行车旁,我把面袋靠在自行车车沟座子上,开始绑绳子。 "要这样绕。"林小梅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看见她站在粮站后门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子。 她快步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绳子:"先在座垫下面绕两圈,打个活结,再把面袋横着放上去。"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绳子之间,"最后在中间再捆一道,这样就不会滑动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熟练的动作,闻到她发间飘来的洗发膏香气。阳光穿过杨树叶的间隙,在她浅蓝色的确良衬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谢谢林姐姐。"我小声说。 "不客气。"她拍了拍绑好的面袋,确保牢固,"路上小心。" 我推着自行车走出粮站大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台阶上,朝我挥了挥手。阳光下,她的身影如同一幅剪影,印在粮站灰色的水泥墙上。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四 </p><p class="ql-block">回家的路上,我骑得很慢。蹬动自行车,感受着身后五十斤面粉的重量。风吹过路旁的白杨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我伴奏。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 窗外,白杨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像是无数双挥动的手。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粮站窗口里那张微笑的脸庞,还有她蓝色工作服领口露出的一小截白色衬衫领子。 从那天起,每月的粮站之行不再只是一项家庭任务。它变成了一个约定,一场无声的对话,一段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时光。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 </p><p class="ql-block">冬天来临时,粮站的窗口挂上了厚厚的棉帘。我站在队伍里,踩着脚取暖,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轮到我的时候,我掀开棉帘,迎面扑来一股温暖的气息。 "今天很冷吧?"林小梅的鼻尖冻得发红,她搓了搓手,接过我的粮本。 "零下十五度。"我哈出一口白气,"自行车座垫都结冰了。" 她从抽屉里取出复写纸,动作比平时慢了些——天气太冷,油墨都有些凝固了。 "小伙子今天买多少?" "四十斤一等粉。"我看着她认真写字的样子,突然鼓起勇气,"林姐姐,你冷吗?"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笑了起来:"有点。不过我们办公室生了炉子,比外面暖和多了。" 写完粮本,她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搪瓷杯推到我面前:"喝口热水再走吧。" 杯子是白色的,边缘有一圈蓝色的花纹。我双手捧住杯子,温暖立刻从指尖传遍全身。水很烫,我小心地抿了一口,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谢谢。"我把杯子还给她,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不客气。"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路上小心,别骑太快。"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六 </p><p class="ql-block">春节前最后一次去买面,粮站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用年终剩余的粮票多买些面粉,准备过年的饺子。队伍从窗口一直排到了大门口,我站在队伍里,看着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消散。 轮到我时,已经是中午了。林小梅看上去很疲惫,额前的刘海被汗水粘在了一起。 "二十斤精粉。"我递上粮本,"过年包饺子用。" 她翻开粮本,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家精粉定量不是用完了吗?" 我愣了一下,脸立刻烧了起来:"我...我记错了。" "没关系。"她笑了笑,在粮本上写着,"给你特批二十斤,就当是新年礼物。" 我接过粮本,看见上面写着"精粉20斤(节日特供)",蓝色的字迹格外清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 </p><p class="ql-block">春天再来的时候,街道两旁的杨树又长出了新叶。我站在粮站窗口前,发现林小梅的麻花辫剪短了,变成了齐肩的短发。 我注意到她的工作服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胸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写字的时候,胸针上的小坠子轻轻晃动,像一颗跳动的心。 "五十斤一等粉。"她将粮本递还给我,"你现在力气大了,一次能买这么多了。" 我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用踮脚就能够到窗口了。过去的一年里,我长高了十二公分,粮本上我的定量也从21斤增加到了25斤。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 </p><p class="ql-block">五月底的一个星期三,我照例去粮站买面,却发现窗口里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 "林小梅呢?"我忍不住问道。 "调走了。"新来的营业员头也不抬地回答,"去地区粮食局了。粮本拿来。" 我机械地递上粮本,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了。新营业员用复写纸写着字,发出的沙沙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走出粮站时,阳光依旧明媚,杨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我推着自行车,突然发现粮站后门台阶上那处她常站的地方,有几丛野花正开得灿烂。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我翻出粮本子。月光依旧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银色的线条。 窗外的杨树影子在风中摇曳,像是无数双挥动告别的手。粮本最新的一页写着"一等粉50斤,剩余42斤"。蓝色的复写字迹已经干透,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依然能闻到最后那页纸散发出的雪花膏的余香。 我合上粮本,将它和日记本一起放回抽屉。两个小小的本子,一个记录着全家的粮食定量,一个记录着我无人知晓也无人分享的心事。 窗外,月光静静地洒在街道两旁的杨树上,那些高大的树木见证了无数个我来回粮站的日子,也见证了一个少年最纯真最隐秘的情感,如同月光般清澈,也如同月光般短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