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1)

黄美德

　　年初，医院抽人到创业大沟劳动。科室里抽了我和玉的，我和玉的已经商量好了，我俩同铺。中午时分，胡丽君突然来找我，她说：“我也要到创业大沟劳动，我俩同铺噶。”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便走了。我想，三个人挤一挤吧，也不过十天半月。玉的来后，我向玉的讲明情况，玉的拂然着色，她瞪了我一眼，她说：“你要她，我就不要你。”

玉的反应如此强烈，是因为她了解胡丽君，胡丽君的口碑不好。玉的说到做到，之后与我绝交。日后看来，玉的才是火眼金睛。

从创业大沟回来，胡丽君就缠着我，她常常在楼下呼叫我出去散步。

“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 。” 因此，每当听到胡丽君的叫声，我的内心十分纠结，我真的不想跟她玩。

一天，我见到老贾。老贾是州文工团书记，他的爱人小唐是我的朋友。老贾夫妇待人真诚，我遇到什么困难都会向她俩请教。这时我问道：“胡丽君随时约我出去玩，你说说，我可以跟她玩吗？”

老贾先是一愣，然后“呵呵呵”地笑了，笑罢说道：“这个人就是作风不好！”

原来，老贾在省城就认识胡丽君了。

沉吟片刻后，老贾又说：“不过她还是造反派哩！”

1966年10月中央工作会议，批判资反路线，景洪地区群众分化为两大派。一派称“红总”，一派称“二.三”，红总被称为保皇派，二三派被称为造反派。刘医生是医院造反派头头，夫唱妇随，胡丽君也是造反派。那时，医院领导班子已经瘫痪，成立革委会领导小组的时候，刘医生被选为组长，再后来，还成为医院革委会副主任。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刘医生1956年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儿科专业，同年分到昆明医学院附属医院儿科从事临床与教学工作，1960年下放到州医院儿科。刘医生长相俊朗，行为斯文儒雅，四清运动时便被扣上“资产阶级少爷”的帽子，文革初期差点打成“牛鬼蛇神”。咸鱼翻身来之不易。

1984年8月4日，景洪地区发生武斗。武斗过后我回乡探亲，探亲归来还没有上班，我就被刘医生和章00招到办公室。这时刘医生是医院革委会副主任，章00是医院革委会委员。他俩都说：“部队换防途中发生了车祸，有个重伤员已经住进我院外科，现在派你去搞特护，你的任务是向他们灌输二三观点。”

我虽然有派性，但算不上铁杆。然而， 我就这样被推到风口浪尖。搞特护的除了我还有一个部队卫生员。卫生员姓任，是个新兵，年龄不到二十岁。特护过后，卫生员留在我院任革委会主任。不要以为这是青云直上，这个任命是将他往火上炙烤。

小任来医院不久，便遇上站队划线。站队划线中，有“剃阴阳头”，有“痛打落水狗”，有游街示众，等等，不一而足。

粉碎“四人帮”后清查“三种人”，站队划线为重点。 仿佛是冥冥中的庇护，站队划线时我到流沙河伐木去了，后来少了不少麻烦。

“九大”过后，医院组织巡回医疗队，医疗队长为刘医生，巡回医疗地是阿麻山，原计划巡回医疗时间为三个月。

一个月后的8月12日晚上，医疗队突然接到通知，要我们于次日赶回医院。

这天晚上，医疗队简易卧室里，躺在床上的同事，一个个长吁短叹，几乎都是众口一词：，“太年轻了！”“太聪明了！”“太可惜了！”

尽管没有指名道姓，但我隐隐觉得，医院里大概出什么事情了。

翌日早上，我们告别阿麻山。寨子的前面有一条小河，河水湍急，上面有座独木桥。过桥以后，小胡说：“回到医院，你会听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我的脑海里，不由地出现周兆奎被批判的身影。周兆奎给家乡写了封信，为他妹妹喊冤叫屈。尽管信里还引用毛主席语录：有成份论，不是唯成份论，重在表现。结果，周兆奎的信被污蔑为反攻倒算。而我才探亲返回，我真担心莫须有的罪名降临身上。想到这，我问小胡：“与我有关吗？”

小胡笑了笑，她说：“咋个会与你有关嘛！”即使如此，我还是忐忑不安。

穿出峡谷就是曼沙农场，只见医院革委会几个成员全都守在路边，刘医生被截留下来了。医疗队员们用眼神示意，心照不宣。

而我，一路还在猜想，但唯独没有猜到，原来是刘医生的老婆胡丽君出事了，胡丽君和小任被捉奸在床了。

因为捉奸在床的日子为8月11日，后来也称“八.一一事件”。

平时，胡丽君一副趾高气扬，道貌岸然的样子，现在被捉奸在床，这就是小胡称它惊天动地的原因。

医院里，上海刘和四川刘是我新交的朋友，她俩是才毕业的大学生 。

上海刘说：“那天晚上把我吓死了，担心她出事，我还陪她睡通宵。”

所谓的出事，是担心胡丽君因羞愧难当而自杀。上海刘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在哆嗦，显然是惊魂未定。

接着上海刘又说：“胡丽君现在最害怕的是，被扣上拉干部下水的帽子。”

四川刘则说：“小任后来变得肆无忌惮，三更半夜敲女同事房门。”

我毕生与人为善，我希望我的朋友都是好人。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心里很难受。

晚饭后我到小唐家，她夫妇俩都在。先彼此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小唐说：“很久没有见胡医生了，不知道她的近况好不好？”

我知道她是明知故问。边城是个小地方，那时人烟稀少。那天晚上，“喤喤”的钟声敲响，消息立马像风一样传开了，小唐俩口焉能不知。我依然地沉默不语，小唐这才打破沉闷，她说：“出了这样的事，作为朋友，我们也很难过。”

对于我来说，这晚谈的都是大事。也许是考虑到我太年轻和单纯了，老贾说：“如果有人问起你这件事，你就说我不在家，我不了解情况。”这个委婉的回答，我两边都不会得罪样回答。

之后老贾又说：“个人问题不能再拖了……”

后来我才知道，胡丽君出事后有人就将矛头指向我，他们说，我与军代表接触也多。这时，没有一个领导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我接触得多，那是带着使命去灌输二三观点。 不管怎么说，这天晚上，我也定夺了我的终身大事。

次日中午，我和同事呆在走廊上边吃饭被聊天，聊的是胡丽君和小任的事。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同事将听筒递给我，“找你！”

这是公用电话，电话双方的交流都是公诸于众的。小任在电话里说：“你要站稳立场，不要听信他人的话。”

我只能“嗯嗯嗯”地应着，我并没有表态。但我年轻时讲话有点嗲声嗲气，后来有人就告领导，说我在电话里哭。

这个剧本，显然已经超出老贾预定的范畴了。总而言之，我被推到漩涡的中心。

一些年以后我都在回忆，自那次电话以后，小任和我终身都没有联系了。而他和胡丽君，直到八十年代还有联系。严格说来，小任放浪形骸，他给我打电话，是害怕我落井下石？我心地悲悯与人为善，结果，我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当日下午，范医生和安静先后找我谈话，她俩都是我的忘年交。范医生说：“胡丽君发生这种事，是有历史缘源的，她在大学的外号就是恋爱专家。大学毕业分工后，她立马就勾搭上县委书记，丑行暴露呆不下去了，她转身又来找旧爱刘医生 。”

稍顿，范医生又说：“来到这里以后，胡丽君依然故我。一次，胡丽君去到一户人家，这家的女人外出看病了。胡丽君坐在人家的床沿上，指着自己的脸说，看看孩子把我的脸抓成这样。可惜，那男的是铁石心肠，他不为所动。”

安静说：“那晚上的事情不是偶然，自你们下乡以后，胡丽君和小任厮混一起，不是小任去找胡丽君，就是胡丽君去找小任，进去以后就关门闭户。这种情况，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后来，除了胡丽君的意见，小任闭目塞听。医院群众多次向部队反映，部队决定将他调离医院。都开过欢送会了，却发生那样的事情。”说罢，她叹了口气。

我后来听说，当人们寻找小任的时候，安静指着胡丽君家方向，说道：“刚刚过去！”

谈话结束的时候，我提出个问题：“我能不能去看望她？”

安静回答：“当然可以。”

我看望胡丽君，是午后时光。胡丽君坐在书桌前补衣服，衣服是刘医生的。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此时大概是将功补过吧。

“小任--”我话还未说完，胡丽君的眼泪像决堤的水哗啦哗啦地往外流。她一面哭一面说：“他不但毁了他自己，他还毁了我一家。”

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足以说明这是她自招了。

就在这时，我才发现，分别一个月的时间，她人瘦了好多，她的脸色十分的憔悴。 精神给与人的打击，真是不容小觑。我这人心软，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后来发生的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在这非常时刻，胡丽君方寸不乱，她用眼神示意我，到后面的卧室看看。

为了方便叙述，绕不开医院职工住宿区。这是两幢新建的平房，每一幢平房隔成若干户。每一户又隔成前后两室，前室大后室小，侧边有过道。那个年代没有窗帘的概念，为了保护室内的隐私，玻璃窗下端涂上五颜六色颜料。

我径直走向后面，只见刘医生坐在桌前伏案疾书，桌子上放了一摞纸。

借此机会，我先扫一眼房屋。这里，是胡丽君和小任被捉奸在床的地方。踢坏的门闩和砸碎的玻璃窗原封未动，可以想见，当时他俩是多么的狼狈不堪。

那晚发生的事情，依然与胡丽君的性格有关，胡丽君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欢送会后，有人说是去找小任叙旧，现在要说偶然，不会有人相信。小任的卧室黑灯瞎火的，于是便直奔胡丽君家。自然是先看大卧室，大床上只有胡丽君的儿子阳阳。这些人于是又绕到后屋，攀上窗台往里一看，发现他俩双双躺床上。那天晚上，直到所有的人都看了，才踢门砸窗。这么多的见证人，通奸罪成为铁案。

据说，当门被踢开的瞬间，小任被吓呆了。当晚，小任被摘去领章帽徽，在会议室被批斗。胡丽君说：“你们可以进行妇科检查。”有人骂道：“亏你还是妇产科医生。”这就是妇产科医生与儿科医生的差异，胡丽君的意思是，虽然躺在一起，但还没有那个。尽管如此，也是够羞人的了。

刘医生桌前的哪摞纸，原来是他写的状子，大意是，胡丽君因妊娠反应睡眠不好，服安眠药神志模糊状态下，被小任奸污了。这显然是胡丽君的一面之词，除了欺骗刘医生，其他人是骗不了的。如果状子寄出，势必启动调查程序，就会戳穿胡丽君的谎言，这个是胡丽君最害怕的，这也是她叫我看的原因。

我建议道：“最好不要寄。”

刘医生何等聪明，他马上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他三思后说：“你帮我拿给张某某看看。”

张某某是张派的头子。第二天，张某某来到刘医生家。在派性的运作下，刘医生的状子按下不表。最终，胡丽君的家没有被毁，维护下来了。

之后，范医生第二次找我谈话，她说：“那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就是李医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想年以后想来，那是拯救我，但我依然执迷不悟。到了最后，我在外面甚至说：“根本就没有这事。”

我的颠倒黑白不分是非，彻底激怒了对立派，于是，我陷入深渊。

一些年以后，药房的小董说：“关于这个问题，造反派和保守派的看法是一致的。”

犯男女关系错误，人人都恨，人人都众叛亲离，胡丽君说：“现在，连小李都不理睬我。患难见真情，只有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一天，我和桑德站在阳台上，突然听见楼下声音喧哗，我俩探出头去。只见刘医生与对立派争论，对立派人多势众，他们高呼：“八.一一！八.一一！”

胡丽君站在后面，气都不敢哼，“八一一”是胡丽君的命脉和七寸。但人都是同情弱者，桑德摇摇头说：“太过分了。”

四川刘后来感慨，她说：“刘医生这个人太好了。”爱一个人，还要包容她的背叛。

后来，对立派有对男女也出现类似情况，此后，女人无颜见人。范医生说：“这个人还知道要脸，有的人连脸都不要。”范医生映射的是胡丽君。

距刘医生后室旁边，有一个住户是刘芳。一天傍晚，一个复原的小兵向她辞行，小兵也是贵州籍。刘芳没有开门，她打开窗户说：“走吧！好好的走！”

如果小任敲门的时候，胡丽君像刘芳一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捉奸在床。因捉奸在床，小任的提干和入党化为泡影。

对于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我被下放了。为朋友我两肋插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