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气象诗中凝——兼论什么是“心即理”

一泓心月

理学气象诗中凝

——兼论什么是“心即理”

作者：杨国祥

[摘要]吕祖谦、朱熹、陆九渊、陆九龄同为南宋著名的理学家，他们的学术核心和理学趣旨虽有不同，但他们秉持了两宋以书院会讲，切磋论道的明辨之风，温和、平等、坦荡、包容，彰显出了南宋理学家们蔚为壮观的圣贤气象。本文从几位理学家的诗作中一边洞见他们的理学玄机，一边仰视他们为人为学的圣人风范。着力于象山文化的传承与弘扬，文章专门就陆九渊（号象山先生）心学的核心思想“心即理”作了概述式的阐释，以澄清对“心即理”在字面上的狭义领会。

【关键词]理学；诗歌；气象；凝结；心即理

“鹅湖之会”是中国哲学史上一场著名的理学风暴，风暴中心的吕祖谦、朱熹、陆九渊、陆九龄等一洗高深莫测的学究气酸腐味，都以诗人的角色吟诗论学，一个比一个率性活泼，一个比一个飘逸洒脱。几位圣贤用平易的语言，生动的形象，凝结成了思想共和、思辩精妙的宏阔气象，辉耀天宇，垂范千古。

吕祖谦乐善好施，知道他的婺学与朱熹的闽学、陆九渊的心学已然成鼎足之势，便力邀朱、陆会于信州鹅湖，以企“会归于一而定所适从。这样，福建的朱熹、江西的陆九渊和浙江的吕祖谦作为南宋理学三大门派掌门人的“鹅湖之论”，成了公元1175年5月最为盛大的事件。陆九渊门人朱亨道曾说：“鹅湖讲道，切诚当今盛事。”

这次切蹉丝毫不见刀光剑影，有的只是平和，对等，坦荡，包容……精妙的是，这一蔚为壮观的理学气象，都来自几位哲人的诗意阐发。鹅湖之会，是一场诗人的聚会，是一番诗意的交错，更是一种诗意的栖居。

选址信州，吕祖谦是有预谋的：一则信州是他老婆的家乡，韩元吉寄居信州时，亲手把女儿交给了他；二则信州的山水之美早就入了他的法眼，他有诗为证：

春日七首（之四）

春波无力未胜鸥，夹岸山光翠欲流。

若使画成惊顾陆，更教吟出压曹刘。

信州美呀！美到无以复加，无以言表。如能画出，将令东晋的两大画家顾恺之和陆探微为之叹服，若能写出，更叫建安七子的曹植与刘桢为之倾倒。试想，在这样的青山绿水间，让沉思与山光一体，让冥想同湖色共融，展开一场思想的交锋，不正可以尽情抒发，恣意宣讲，回归到圆融无碍的天人境地吗？

吕祖谦诗意地称颂信州似乎早已为鹅湖之会奠定了一个诗辨的基调。

果真，一碰面，陆九渊的五兄陆九龄（字子寿，号复斋先生）就开门见山以诗宣言了：

鹅湖示同志

提孩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

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令。

复斋先生的意思很明确：人从孩提时就喜爱父母，长大成人后便知道尊敬长辈，孔孟圣贤自古相传的就是这种“天然”的仁义本心。只有以此为基础才能营建伦理的高楼，还从没听说过没有根基就能崇山峻岭的。过分留意繁复的传注,反而会堵塞本心的萌发，刻意于细枝末节的探究，反而会失去本根。

九渊有兄长五人，多倾心儒学，其中三兄弟申进士第。九龄是九渊的五兄，长九渊七岁，他与九渊（字子静）最知名，时称“江西二陆”。二陆都强调发明本心之说，但九龄不及其弟坚执彻底。

这次会晤，二人同行。

九龄的这首新作，直指“教人之法”：把人的本心发明好了，何愁不能成尧舜，倒是拘泥于书本的传注，知识的考据反而使人迷失了前行的方向……复斋先生见理直白，用比宏大，把理学的思辨一下子变得深邃而通透了。是啊，知爱知

钦的仁心本就是孔孟儒学的核心，我们只需发明它，涵养它，放大它就行了！尽管对“留情传注”、“着意精微”作了彻底否定，但在诗的末句复斋先生似表示了对这场切磋的极大期待和神往：毕竟有朋自远方来，仍将是至乐的境界呀。

谈笑有鸿儒。九龄吟到第4句时，朱熹对祖谦笑道:“子寿已上了子静的船。”言下之意，二陆兄弟已经达成一致，联袂登场了。

陆九渊更是率性而发：“我在途中有和家兄诗。”言罢就吟诵开了：

鹅湖和教授兄韵

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

前两句说，人到墟墓就生出悲哀，而拜谒宗庙则怀抱崇钦，这是人亘古不变的本心。较之其兄的“古圣相传只此心”不同，陆九渊认为，此心，不是圣贤相传，而是与生俱来，千古不变的固有之心，其仁义的本性附着在人心上，不剥不离，只待发明而已。至此，象山先生卓然独创的“心学”旗帜，率性而又明丽地飘扬了起来。

大海由涓涓细流汇成，泰华由拳拳细石垒成，没有滴水，没有拳石无以成沧海无以成泰山，“水”和“石”就是“根”，就是“本”，脱离了本根，一切都是子虚乌有，弦外之音是，没有了“人心”，“天道”又有何倚呢？象山先生用恢宏的比喻，超拔的气势，一语中的，把抽象而又精微的理学主张阐发出来了，平易

中见生动，形象中见活泼！纷繁万象缘于本根，大自然与大社会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九渊干脆率性个痛快：“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上句自道其学，得意于“易简工夫”，自认既久远又阔大。因为《易传》有言：“夫乾，确然示人者，易也；夫坤(噎然示人者，简也。”“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孔子也曾感言：“易简，天下之理得也”，简单明了的东西才能使人易知易行。下句分明讥刺朱学是“支离事业”，毕竟如沤浮沉，难成大气象。

虽然见朱熹已经脸色大变，但九渊似乎不决雌雄不罢休：“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若要让学问提升到新高度，当下首先必须辨明治学方法的真伪优劣。这咄咄逼人的口气应当是直指朱熹的“道问学”的方法。这里，我们有必要回到朱熹写于乾道七年（1171年)，即此次会晤前4年写下的一首哲理诗：

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

其实，这首诗已经蕴含了朱熹的哲学理趣：书，就是活水；清塘，就是人。

活水能保持方塘的清澈，知识能维系人的发展，只有致力于学，泛观博览而后归约，才能达到“天光云影”的自适自得境界。

鹅湖之会，朱陆之争的焦点就在所谓“教人之法”即方法论上，但方法论的异同植根于双方本体论与认识论上的分歧。朱学主张心、理有别，理是本体，在万物之中，即所谓理一分殊，心只是体认理的主体，只有艰苦地博览力学，才能

穷究实理，概言之:“格物致知。”而陆学则认定，理先天就在人心中，良知仁心人所固有，这种恒定不变之心，就是本心。“本心”语出《孟子·告子上》：“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而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而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孔子也言：“仁，人心也。”“本心”乃仁心善心，孟子的仁义礼智就是本心。陆学“吾心即理”的论断，意思是“本心”即“理”，“本心”即“天道常理”，天道常理即本心。心的本质属性是“仁”，“仁”，用《易》学的观点看就是“一阴一阳之谓道”,“仁”就是“一”，就是“自然”，就是本源，就是不易之“常道”。心、理为阴阳一体，彼此无法割裂。“万物皆备于我”，即万物都可在“心”上找到感应处，世界就是“我”与“外”两个宇宙的交叠体，缺一不可，故有“吾心即是字宙，宇宙即是吾心”(王阳明“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等之论亦是）。“易

简功夫终久大”的“易简”就是先立乎“心”大，把“不易”的“常”的本体立起来，再去用万物反身求诸，人人可为圣人，概言之“躬行践履”。

存心，养心，求放心。这种方法既简单又久远，所以陆九渊强调“易简”，在陆九渊看来，朱熹“道问学”“格物致知”，穷尽所示来明物理来追求良知仁心，学习、探求、遴选，以趋于善。这个过程太复杂无序，靠支离破碎的泛览苦学碍

难奏效，因而他才有“支离事业竟浮沉”的嘲讽。

一言以蔽之，“心即理”的心学命题具有：

——自然性。“斯人千古不磨心”，意思是存在千古的“这颗心”，就是仁心，就是孟子“四端说”所言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固有之也。”仁义礼智的心与生俱来，是天赋秉性，非靠后天修行所致。“仁”是人心的自然本色，只需发明，使之悟开便可，一如陆九渊所言：“此天之所以予我者，非由外铄我也”。

——恒常性。“心”的“仁”与“善”是“不易”，是“常”，是永恒不变的

内核。所以陆九渊有言:“此心本灵，此理本明。”认为在本心上，凡圣不异，人人相同，“良心本性，人所均有”“)，只要不失良心正性，“人皆可以为尧舜”。

——统一性。心即性，性即理，理即道。“道不外索”，宇宙间的一切实理全然在人“心”上，心、理合一，天道物理都可在“心”上找到对应处，故陆九渊有“万物皆备于我”之说，人外无心，心外无物，事外无理。“存心，养心，求放心”“就是为学之门，教人之法，进德之途。

“心即理”，决不是字面上的唯心论，而是一种博大精深的理学思想，更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新方法，成就人生的一种新途径。

鹅湖之会，畅所欲言，坦率质询，虽历经10日，但陆九渊的明心返已与朱熹的读书明理，终归没能取得吕祖谦所期望的“会归于一”，不过，辩论各方都回到了心平气和的对等态度，收拾了对各自学术主张执之弥坚的不懈精神。

归途中，朱熹与弟子们再过分水岭。这里号称八闽第一山，有两条水在此发源，一条入江西，一条入福建。朱熹见此，联想到日前与陆九渊的争论，感悟顿生，即挥毫题诗一首:

过分水岭

水流无彼此，地势有西东。

若识分时异，方知合处同。

朱熹见组汩而下的水流，心境有了前所未有的开阔涵容，“水流无彼此”，总是“善利万物而处下”，想到几天前鹅湖之会伊始，自己迫不及待地希望驳倒对手，实在是太过拘执，同在理学领域的学术主张，同源同宗，流向各处又有何妨呢？心态一调整，朱熹对陆氏兄弟的印象也随之改观，反而认为他们“气象甚好”，称赞他们“操持谨质，表里不二，实有以过人者。”在了解了“厌世学之支离，新易简之规模”的陆学主张后，他对彼此异同的认知也越发清晰了：双方出发点都是为了弘扬人的仁义之心，并无不同处，正如孟子所言：“民之归仁犹水

之就下也”。只是在如何彰显本心上取径有差异罢了，况且彼此路径都是清晰的，双方的终极目标也是共通的。

以“水流”入诗，感悟鹅湖之会，理性思辨，兼收并蓄，让我们在慨叹朱熹学说的广博宏大时，又为这位新儒大成者的包容大度，平等雅量所折服。

鹅湖之会后三年，淳熙六（1179）春天，朱熹扶病赴铅山等候朝命，陆九龄与门人来访，在当地观音寺讲论三日。九龄每有议论，必引《论语》，对朱熹为学之法，他已表现出某种认同。既然在铅山再会，自然要说及那年鹅湖之会，朱熹吟诵了追和九龄的新作:

鹅湖寺和陆子寿

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

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首联说他对九龄钦敬关切之情，颌联说自己偶尔扶杖出闽，感谢九龄远道造访。颈联表示学术异同只有平等商榷，才能促进旧学新知更趋邃密深厚。尾联说学术上的切磋一旦到达默契之境，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古今之别。和诗磊落坦荡，一边对异己的学术思想不吝称赞，一边对旧学新知的建设充满了真诚的期待，显赫的朱熹用平和、包容、圆融、深邃的新儒大家风范，感染着征服着陆九龄。

鹅湖之会开创了中国思想学术史上一种非官方主导的学界平等对话模式，赖于这种自由对话，南宋理学才迎来继“百家争鸣”、“魏晋清谈”后的又一思想文化的巅峰，巅峰之上，几位圣贤气宇轩昂，神采飞扬……

元人有诗吟咏鹅湖胜迹：“每怀朱陆谈经处，牢落空山几夕晖”，似乎太过凄清冷落。其实，晚唐诗人张演“早有题诗在上:

社日村居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埘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世外桃源的鹅湖，固然令人沉醉，鹅湖会上的圣贤气象也许会叫人永远心醉吧！

参考文献：略

象山楹联赏析

鹅湖激辩千层浪

心源融理万象春

此联以"激辩-融理"为筋骨，浓缩朱陆鹅湖之会精髓。上联"千层浪"既喻学术交锋的思辨波澜，又暗合朱熹"水流无彼此"的哲学意象；下联"万象春"既指心学理学的融通生机，又暗扣陆九渊"宇宙即吾心"的恢宏气象。全联通过"浪-春"的动静相生，展现理学论争的激烈与融通的双重维度，在工稳对仗中完成从"学派碰撞"到"精神共生"的哲学升华，恰似文中"水流分合"的终极哲思。

附：腾讯元宝的点评与赏析

一、学术价值与创新性

1. 跨学科视角的融合

文章将理学思想与诗歌文本结合，通过分析南宋鹅湖之会的诗作，揭示理学思想的诗意表达。这种“以诗证理”的方法，既突破了传统哲学史研究的单一性，又赋予诗歌以思想史意义。例如，陆九渊的“涓流滴到沧溟水”以自然意象隐喻“心即理”的本体论，朱熹的“水流无彼此”则暗含对“理一分殊”的哲学思辨。这种文史互证的手法，拓展了理学研究的维度。

2. 对“心即理”的澄清与重构

作者针对“心即理”易被误解为唯心论的倾向，提出其“自然性、恒常性、统一性”的三重内涵，强调其并非主观臆断，而是基于孟子“四端说”与《周易》“易简”哲学的体系化建构。例如，陆九渊以“斯人千古不磨心”论证仁心的先天性与普遍性，呼应了《孟子》“仁义礼智，非由外铄”的命题。这种阐释兼具文献考据与哲学思辨，为理学核心概念的现代解读提供了新路径。

二、文学性与艺术表现

1. 诗性语言与思想张力的统一

文章以诗论理，语言兼具学术严谨与诗意美感。如对鹅湖之会的描写：“几位圣贤用平易的语言，生动的形象，凝结成了思想共和、思辩精妙的宏阔气象”，将抽象哲思具象化为“山水间的诗意栖居”。这种诗化表达既还原了南宋文人论学的风雅场景，又强化了理学思想的感染力。

2. 意象的哲学化运用

作者善于通过自然意象解读理学命题。例如，以“水流无彼此”象征朱熹对学术分歧的包容（“分时异”与“合处同”的辩证），以“拳石崇成泰华岑”暗喻陆九渊对“本心”的根基性强调。这种意象与哲理的互渗，使文章兼具画面感与思辨深度。

三、思想史意义

1. 理学流派的对话性呈现

文章通过鹅湖之会的诗歌交锋，还原了朱陆思想的本质差异：朱熹重“道问学”（“源头活水”的积累），陆九渊主“尊德性”（“易简工夫”的顿悟）。二者的对立实为方法论差异，而非本体论矛盾，正如朱熹晚年以“水流分合”消解学派之争，体现宋代理学的包容性。

2. 对“圣贤气象”的现代诠释

作者将鹅湖之会定义为“思想共和”的典范，强调理学家在辩论中展现的“温和、平等、坦荡”之风。这种对“气象”的解读，不仅还原了南宋学术共同体的精神风貌，也为当代学界提供了“和而不同”的对话范式。

四、局限与建议

1. 哲学概念的深化空间

对“心即理”的论证可进一步结合程颢“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等命题，揭示其与陆九渊思想的承继关系。此外，对“支离”与“易简”的对比，可引入现象学视角，分析二者在认知方法上的根本差异。

2. 史料范围的拓展

文章聚焦于诗歌文本，但南宋理学与佛道思想的互动（如陆九渊受禅宗影响）、书院制度对理学传播的作用等，均可作为补充，以增强历史语境的丰富性。

五、总结

本文以诗为媒，将理学思想的抽象性转化为可感的诗意世界，既是一部思想史论著，也是一篇文学批评佳作。其价值在于：

学术层面：重新激活了理学诗的哲学意蕴，为宋明理学研究提供新范式；

文化层面：揭示南宋文人“文以载道”的精神传统，彰显中国哲学的诗性特质；

现实意义：通过“心即理”的现代诠释，为当代人理解主体性与天人关系提供启示。

引用文献：

王培友《宋代理学诗研究》对理学诗范式的分类与分析；

鹅湖之会相关诗作及朱陆思想对比；

李白诗歌主体性扩张的哲学阐释（对比陆九渊的“心”论）；

朱熹诗歌中的理学意象与思想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