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正是寻鲜时

汪润康

　　四月是一场流动的盛宴，桃花未歇，已有梨花、海棠、紫藤、丁香在候赏；之后是桐花，栀子，蔷薇……一重一重，繁花过境。打更人拾起遗落在石板缝里的惊蛰雷声，轻轻叩响清明前最后一块寒玉。整座城池正在褪去青灰的茧壳，而四月就站在二十四番花信风的裂缝里，将经冬的枯笔浸入未干的春砚，写一卷寻鲜的草木帖。采薇人的镰刀总在破晓前蘸取天光。割断的蕨菜根渗出伯夷叔齐首阳山上的晨露，车前草叶铺展成陶渊明东篱采菊的竹筛纹路。竹篓里碧色翻涌处，忽见株浸透《楚辞》香草谱的杜若，叶脉游动着宋徽宗瑞鹤图未点睛的鹤影——原是山雾将散时，屈子行吟的佩兰与徐霞客丈量滇南的绳尺，在腐殖土里结了盟。山寺的扫地僧惯用竹帚点化枯荣。他说石缝里钻出的野藜蒿，实是怀素写狂草时甩落的墨点，要浸润九十九场杏花雨才能返青。雨后初萌的羊肚菌更藏玄机：菌褶里蜷着张骞从西域带回的葡萄遗珠，伞盖上烙着玄奘译经时的酥油灯火痕。斋堂飘来的莼菜羹香，竟把张季鹰的莼鲈之思与范成大石湖煮雪的冰裂纹，炖作一盅穿越千年的禅意。

　　溪石上的苍苔正用《水经注》的语调诵经。渔人网中常有奇遇：某日捞起半枚永和九年的曲水流觞，釉色里凝着王羲之醉笔泼洒的墨渖；又见青铜爵裹着水藻出水，内壁刻满曹植初见洛神时的瞳孔星图。最妙是谷雨后钓起的鳜鱼，鳞片闪烁《山海经》异兽图纹，鳃边别着张志和西塞山前未寄出的桃花笺。汲水妇人踏着《竹枝词》的平仄往来。她们说清明后的山泉最通灵性，用陶瓮盛来的春水能煮沸陆羽《茶经》里失传的第七道火候。某日见浣衣少女将罗裙铺在溪石，粼粼波光里忽然游出《子夜四时歌》的锦鲤，鱼尾扫落的露珠中，分明映着谢道韫咏絮时滑落的翡翠耳珰。茶灶上的水汽正在重演宋人的茗战。武夷岩茶在紫砂壶中舒展成朱熹五曲溪畔讲学的回声，六安瓜片沉浮间溢出李公麟龙眠山房的松涛。老茶客以三才碗承接光阴——盖为天，托为地，碗身流转着杨万里"日长睡起无情思"时打翻的墨渍，盏底茶垢竟拼出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泼茶的唇痕。

　　煮茶童子失手打碎的建盏泄露天机：裂纹中浮出法门寺地宫鎏金银茶碾，碾槽里残存唐僖宗供奉佛骨的龙涎香。铜吊里沸腾的何止泉水，分明是卢仝七碗茶诗未写完的第八韵，混着曹雪芹悼红轩中冷香丸的雪水，在四月的光阴里咕嘟作响。青果巷的叫卖声暗藏《乐府》宫商。卖樱人的扁担颤若霓裳羽衣曲，说玛瑙果是杨玉环咽下的最后一颗荔枝血；卖芭蕉的老汉抖开怀素《自叙帖》，每片蕉叶都录着醉书时的狂草笔意。城南糕饼铺重制"春兰秋菊"，酥皮里裹着林洪采薇时的晨露，咬开竟是沈复与芸娘在沧浪亭对酌的月色。酒肆柜台后的算珠与朱载堉十二平均律共鸣。沽酒娘子的木勺舀起杜牧扬州梦里的明月光，掺入欧阳修酿泉的秋声赋。醉汉硬说葫芦里游着庄子濠梁观鱼的鲦鱼，却不知柜台暗格里，半块《兰亭序》残碑正与《快雪时晴帖》拓本，就着酒香私语。

夜幕降临山间一片寂静，望着那繁星点点的夜空心中充满了感慨。那些星星仿佛是古人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见证着历史的变迁和岁月的流转。也如同花香一般永远留在心中，成为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城垣裂缝绽放着《永乐大典》草木卷。戍卒见过最壮烈的花事：某夜暴雨后，断肠草缠着屈子佩兰破壁而出，虞美人携项羽垓下血痕漫过雉堞。扫街人说这是靖难之役焚毁的植物图谱在借尸还魂，每片花瓣都写着方孝孺不肯草诏的骨气。花匠的剪刀修剪着唐宋的月光。他将谢朓"余霞散成绮"嫁接到西府海棠，用姜夔《暗香》平仄培育绿萼梅。去年新育的"浮生六记"品种，花瓣上印着沈三白与芸娘泛舟太湖的工笔，花蕊里藏着李渔《闲情偶寄》失传的兰谱。

　　四月的繁华流转，让这般感触更为鲜明。所以才有那么多伤春感怀的诗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暮色浸透窗棂时，所有寻鲜的步履都化作砚池涟漪。茶客舌尖萦绕的何止春味——那是陶弘景答谢中书书的烟霞，袁宏道晚游六桥的清欢，更是冒辟疆为董小宛煎药时，滴入《影梅庵忆语》的文火。四月的鲜终将老去，但在莼菜初生的清晨，那些与往昔达成的默契，总会悄然凝结成宣纸冰裂纹。所谓"寻鲜"，原是抄经僧日暮时的功课——他蘸取露水临摹的，既是智永禅师写秃的千管兔毫，也是徐渭泼墨葡萄的残汁。最终落在《茶经》补遗处的，不过是春天途经人间时，遗落的一枚带着体温的时光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