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踏春风】No.02柳笛声里念亲恩

种豆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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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杜牧的诗句在檐角滴落的雨珠里碎成粼粼波光。阜阳城的青石板路上浮起一层薄烟，母亲用新采的柳枝编花篮，嫩绿的柳叶在她布满茧子的手指间翻飞，恍若贺知章笔下“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灵动。檐角滴落的雨珠打在青石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恍惚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飘着细雨的清晨。

那时我刚满十岁，跟着父亲去颍河边折柳枝。晨雾中的柳树像披了层薄纱，枝条垂入河面，搅碎了水中的云影。父亲教我选那种表皮泛着青白的枝条：“这种柳枝韧性好，能编结实的篮子。”他粗糙的手掌包裹着我的小手，刀刃在柳枝上划出细密的痕迹，碎屑落在他藏青色的中山装上，像撒了把碎玉。“张籍有诗'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我们阜阳人折柳，也是家书的一种。”父亲忽然摘下一片柳叶，卷成哨子吹起来，清亮的笛声惊起芦苇丛中的水鸟，扑棱棱飞向铅灰色的天空，正如林逋所写“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

今年清明回家，母亲执意要带我去给父亲扫墓。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怀里抱着新蒸的面燕，面燕翅膀上点着胭脂红，在细雨中微微发亮。阜阳人扫墓要带“五供”，除了面燕，还有染成碧色的鸡蛋、油炸的麻叶，母亲说这是父亲生前最爱吃的。她用红棉线把麻叶串成串，说这样父亲在那边吃的时候方便些：“苏轼说'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你爹当年最爱这口麻叶的酥脆。”

墓地在城郊的土岗上，几棵老槐树守着青石板墓碑。母亲蹲下身，用竹帚细细扫去碑上的青苔，突然从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你看，这是你爹当年编的柳笛。”褪色的柳笛躺在泛黄的报纸上，笛孔边缘还留着细密的牙印。“那年你爹病重，还念叨着要教你编柳笛。”母亲的手指轻轻抚过柳笛，仿佛在抚摸一段沉睡的时光，“他说阜阳的孩子，哪个不会吹柳笛？就像王之涣写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咱们阜阳的柳笛里，可全是春风。”

我接过柳笛，试着吹响，却只发出沙哑的声响。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雨珠：“要选刚抽芽的柳枝，趁着露水没干的时候折，剥树皮时要顺着纹路......”她忽然起身，从随身带着的竹篮里取出一把刻刀，刀锋在雨中泛着冷光。“来，娘教你。”她拉过我的手，将柳枝放在掌心，刀刃贴着树皮轻轻旋转，树皮像褪去的蝉衣般滑落，露出里面青白的枝干：“欧阳修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咱们阜阳人折柳，折的是对亲人的牵挂。”

细雨渐密，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母亲忽然站起身，指着东边的天际：“快看，阜阳的清明风！”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灰蒙蒙的云层下，几架纸鸢正乘着风扶摇直上。鸢身上绘着颍州西湖的荷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恍若父亲当年扎的那只大蝴蝶。高鼎笔下“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画面在此刻重现，只是放风筝的人已换了模样。

暮色四合时，我们在老柳树下摆开祭品。母亲往火盆里添纸钱，火苗舔着泛黄的冥币，化作无数黑蝶腾空而起。“你爹走那年，我在他坟头种了这棵柳树。”她拍拍树干，树皮上的纹路像极了父亲掌心的掌纹，“阜阳人说，柳树通阴阳。每年清明来看看，就像还能跟他说说话。”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柳叶：“这是去年清明晒干的，泡茶能明目。李绅有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咱们阜阳的柳树，也是年年抽新芽。”

归途经过颍河，河面上漂着几盏莲花灯。母亲说这是阜阳的老习俗，叫“放河灯”，为的是让逝去的亲人能顺着光找到回家的路。我们蹲在河边，将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灯芯在风中摇曳，映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像落了一层霜。忽然有盏灯被水流冲得歪斜，母亲慌忙伸手去扶，指尖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仿佛触碰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温度。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在此刻有了别样的注解。

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忽然听见对岸传来清脆的柳笛声。循声望去，几个穿蓝布衫的孩子正坐在老槐树下，学着大人的样子折柳枝。他们的手指笨拙地摆弄着枝条，有个男孩把柳叶卷成喇叭状，吹出断断续续的音符。母亲望着他们，嘴角浮起温柔的笑意：“等他们学会了，阜阳的柳笛声就不会断了。正如郑燮所说'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咱们阜阳的清明习俗，就是这样代代相传的。”

细雨仍在飘落，阜阳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母亲把新折的柳枝插在门楣上，嫩绿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我忽然明白，阜阳人对清明的记忆，就像这柳枝上的新芽，在风雨中倔强地生长，把思念与感恩的根，深深扎进这片黄淮热土。正如戴叔伦所写“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我们对故土的眷恋，早已融入这年年清明的柳笛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