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烟之下 （四）

雪荷

税务局突击检查定在周四上午十点。丽芳前一晚几乎没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预演各种可能的情况。王峰倒是出奇地平静，只是半夜起来发现书房灯还亮着，丽芳正在反复检查那些证据照片。

"别担心，"他轻轻按住妻子的手，"这次是多部门联合执法，他们挡不住的。"

丽芳抬头看着丈夫，发现他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坚定。出轨风波后，王峰就像变了个人，总是畏首畏尾，生怕再惹麻烦。而现在，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似乎又回来了。

周四早晨，丽芳特意请了假。九点半，她和王峰就守在阳台上，俯视着小区入口。萌萌似乎感受到紧张气氛，安静地趴在脚边，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来了！"王峰突然低声道。

两辆执法车缓缓驶入小区，后面跟着电视台的采访车——小陈记者显然也收到了消息。丽芳的心跳加速，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栏杆。

执法人员径直走向2号楼。几分钟后，楼上邻居在微信群里发来现场照片：税务局的人正在检查账本，环保局工作人员检测油烟排放，而消防员则对后厨的燃气管道拍照取证。

"张伟脸都绿了！"邻居配上一个大快人心的表情。

丽芳长舒一口气，却听王峰突然说："不对劲...消防的人我认识，那个高个子是张伟妹夫的手下。"

果然，群里很快更新消息：消防检查人员声称"未发现重大隐患"，与其他部门的严肃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丽芳的心沉了下去："他们还是想保他..."

就在这时，新照片显示现场出现了穿不同制服的人——是市消防支队的车辆直接开到了饭店门口！

"纪委的人来了！"王峰猛地站起身，"看那个戴眼镜的，是纪委的王科长！"

局势急转直下。新来的消防人员当场指出多处违规：私接燃气管道、电线老化、消防通道堵塞...而纪委人员则把之前的消防检查员叫到一旁问话，后者脸色惨白。

群里的消息炸开了锅：

"张伟妹夫被叫来了！"

"税务局查出三十多万偷税！"

"环保局说要顶格处罚！"

中午十二点，执法人员在饭店门口贴上了封条。张伟夫妇像霜打的茄子站在一旁，面对电视台镜头，再也说不出"便民饭店"的漂亮话。

丽芳和王峰下楼时，正好遇见张伟被执法人员带走。两人目光相遇的一刻，张伟眼中射出怨毒的光，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结束了。"王峰握住丽芳的手。

但他们都明白，事情远未结束。

当天晚上，小区业主微信群异常活跃。曾经沉默的邻居们纷纷发声，抱怨多年来忍受的油烟困扰。更令人意外的是，业委会主任赵建国突然态度大变，宣布将召开临时业主大会讨论"小区内非法经营问题"。

"风向变得真快，"王峰讥讽地说，"昨天还是'便民饭店'呢。"

丽芳却感到一丝不安："太顺利了...张伟不会这么容易认输的。"

她的预感在深夜得到了印证。凌晨两点，一阵刺耳的警铃声划破夜空。丽芳从床上惊坐而起，窗外已经映出诡异的橙红色光芒。

"着火了！"王峰跳起来冲向阳台。

2号楼底层腾起滚滚浓烟，火舌正从饭店窗口窜出。小区里响起杂乱的喊叫声，已有居民开始往楼下跑。

"是张伟的饭店！"丽芳抓起手机和外套，"快叫醒邻居！"

他们抱着萌萌冲出门时，楼道里已经弥漫着烟雾。王峰使劲敲打对门独居老人家的门，却无人应答。

"李奶奶可能睡死了！"丽芳焦急地说，"得破门！"

王峰后退两步，猛地撞向木门。第三次撞击时，门锁终于崩开。屋内，八十多岁的李奶奶正困惑地坐在床上，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着火了，我们得马上走！"王峰一把背起老人，丽芳则抓起老人的药箱和外套。

楼梯间烟雾越来越浓，他们不得不弯腰前行。到五楼时，消防车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但火势似乎正在向上蔓延。

"消防通道被堵了！"前面有人大喊，"搬不开！"

丽芳心头一凛——这肯定是张伟平时堆放杂物的结果。现在，整栋楼居民的逃生之路被截断了。

混乱中，王峰把李奶奶交给两个年轻邻居："从西侧楼梯走，那边可能还没被堵！"

然后他拉住丽芳："我们得去看看其他人！"

接下来的半小时如同噩梦。他们挨家挨户敲门，帮助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孩子撤离。消防员赶到后，迅速架起云梯解救高层的被困居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大火才被完全扑灭。

所幸由于发现及时，没有人员死亡。但饭店所在的一楼和二楼损毁严重，上面几层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烟熏水浸。

站在警戒线外，丽芳和王峰浑身湿透，脸上满是烟灰。萌萌被暂时安置在宠物医院，李奶奶则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检查。

消防队长正在向媒体通报初步调查结果："起火点是饭店厨房，原因是私接的电线短路。消防通道被杂物堵塞延误了救援...这完全是一起人祸！"

小陈记者眼尖地发现了丽芳，立刻带着摄像机过来："王女士，作为最早举报这家非法饭店的人，您有什么想说的？"

丽芳看着镜头，突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是王峰接过话筒："我们希望这次悲剧能引起足够重视，杜绝住宅楼内非法经营现象，保障居民生命财产安全..."

当天下午，张伟被警方以"危害公共安全罪"刑事拘留。调查显示，他在饭店被封后偷偷溜回来转移物品，可能是吸烟引发了火源。更严重的是，消防通道堆放的杂物全是他家的厨具和食材。

张伟的妹夫也因"滥用职权、玩忽职守"被纪委立案调查。村委和物业迅速发布声明，称一直"反对非法经营"，试图撇清关系。孙经理甚至亲自上门慰问受灾住户，承诺"全力协助善后"。

看着这些人的嘴脸，丽芳只觉得讽刺。但当她回到家——确切地说是临时安置的酒店房间——看到王峰正细心地给李奶奶端茶倒水时，心中的郁结又舒展开来。

火灾后第三天，他们获准回家取些必需品。楼道里还弥漫着焦糊味，但令丽芳惊讶的是，几位平时不怎么来往的邻居主动过来帮忙。

"王太太，多亏了你..."

"要不是你们挨家挨户通知..."

"我儿子那天晚上睡得太死..."

1502的小陈租客甚至红着眼眶塞给丽芳一个手工编织的狗毛衣："给萌萌的...它救了我家宝宝，一直叫到我们醒来..."

丽芳这才知道，那天晚上是萌萌的狂吠惊醒了好几户人家。

回到家，虽然墙壁和地板都需要彻底清理，但奇怪的是，那股纠缠了一年多的油烟味终于消失了——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晚上，酒店房间里，王峰突然说："我报名参选业委会了。"

丽芳惊讶地看着丈夫："什么时候的事？"

"火灾那天，"王峰轻声说，"我意识到，光是抱怨没用，得有人真正去做事。"他顿了顿，"而且...我想弥补..."

丽芳知道他说的是出轨的事。这些年，王峰一直在用各种方式赎罪，但此刻，她第一次感觉到他是真的在向前看，而不是被困在过去的错误里。

"好啊，"她微笑着握住丈夫的手，"我们一起。"

两周后，临时业主大会在小区广场举行。出人意料地，到场人数创下纪录，甚至连多年不参与公共事务的老人都来了。主持会议的赵建国明显紧张，结结巴巴地宣读着"加强小区管理"的方案。

当王峰站起来提名新的业委会候选人时，全场响起热烈掌声。更令人意外的是，李老师主动站出来，讲述了多年来忍受油烟的痛苦和对丽芳的愧疚。

"我们都被吓怕了，"老人声音颤抖，"直到火灾差点要了大家的命...王太太是对的，有些事不能忍！"

选举结果毫无悬念——王峰和其他三位真正代表业主利益的候选人高票当选。而赵建国在落选后，灰溜溜地提前离场。

会议结束后，小陈记者拦住丽芳："王姐，市里要拿咱们小区当典型案例了！下周将开展全市住宅楼非法经营专项整治！"

丽芳恍惚间想起一年前，自己独自站在饭店门口理论时的孤立无援。如今，改变真的发生了。

回到临时住所，丽芳发现王峰正和萌萌玩闹。狗狗的咳嗽已经完全好了，毛色也比以前光亮。看到丽芳，它叼着一个球跑过来，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萌萌完全康复了！"王峰笑着说，"医生说它的肺部没问题了。"

丽芳蹲下身抱住狗狗，把脸埋在那柔软的毛发里。萌萌热乎乎的舌头舔着她的脸颊，像是在安慰她。

那天晚上，丽芳做了火灾后第一个好梦。梦里没有油烟，没有争吵，只有阳光、清风，和一家三口在公园奔跑的身影。

一个月后，他们搬回了彻底整修好的家。墙壁重新粉刷，地板全部更换，连电梯都升级了。更令人欣慰的是，小区里其他几家非法经营户也在政府整治中自动关停了。

入冬前的最后一场雨过后，天空格外清澈。丽芳站在阳台上深呼吸，空气中有泥土和草木的清新，远处的城市天际线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王峰从背后抱住她："看什么呢？"

"看未来，"丽芳靠在他怀里，"我们的，萌萌的，还有这座城市的..."

厨房里，水壶发出欢快的鸣叫。萌萌跑过来，咬着丽芳的裤脚往屋里拽，像是迫不及待要开始新的游戏，新的生活。

远处，最后一片乌云也散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