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窗外,梧桐在如烟春雨中摇曳,叶片凝满水珠,宛如一幅朦胧水墨画。我站在时光河畔,外婆的音容渐渐模糊,虽记不清她是何年离世,可她葬礼的场景却如昨日之事,历历在目。像被岁月淬炼过的青铜镜,在记忆深处泛着幽光。母亲扑倒在朱红棺木上恸哭,哭声撕裂春寒。纸钱灰如黑蝶盘旋,最终融入泥土。我站在送葬队伍末尾,泪水滚落。外婆走了,带走了围裙里的糖果、哄睡的节奏,更带走了我生命中温暖的光 。</p> <p class="ql-block">我一直都不明白,外婆为何唯独对我宠爱有加。母亲说,是因为我自幼乖巧懂事,或许正如乡谚所说“隔代亲似火”。我作为兄弟五人中的次子,竟成了外婆掌心的明珠。她总是亲昵地唤我的乳名“汉儿”,那声呼唤,恰似春日潺潺的溪流,每一次淌过耳畔,都会在我心间泛起层层暖意。</p><p class="ql-block"> 大约在六十个春秋之前,那年腊月二十八,寒气顺着木格窗缝钻了进来,硬邦邦的木板床泛着冷光。我和兄弟三人裹着外婆亲手缝制的旧棉絮,睡得正香。楼下,传来外婆苍老却温润的呼唤:“汉儿还没起床吗?年饭都要凉了。”我睡眼惺忪,眼屎糊住了视线,窗外依旧是墨色的苍穹,便含糊地应道:“天还没亮呢。”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乡里的老规矩——吃年饭要带着困意,等爆竹声在晨光中响起,人才算真正清醒。当第一串鞭炮在青石板上炸响,我们揉着眼睛下楼,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六个青瓷盘。腊鱼腊肉泛着琥珀色的油光,芋头圆子堆得像座小山。外婆站在灶台边,用围裙擦拭着手,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里,都盛着笑意:“快趁热吃,吃完去贴对子。”</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读小学的盛夏,我心心念念着去外婆家。从黄石港回乡,要么步行经过平石矶,穿过几里堤路抵达村落;要么乘船到观音港码头。外婆家在湾子下方,祖父家在上方,潘家桥的麻石桥是必经之处,桥下溪水潺潺,桥墩布满青苔。每次到外婆家,我都会在发烫的竹椅上歇脚,喝碗清甜的绿豆汤。要是先去祖父家,外婆就会拄着枣木拐杖,吃力地向上方挪动,远远就喊我。她还常捧着自晒红枣递来,红枣虽皱,却甜得醉人。如今,故乡石板路换成了水泥路,但外婆的呼唤,仍会在爆竹声、溪流声中,叩响我的心门 。</p> <p class="ql-block">站在江堤上远眺,外婆家的老蜜枣树像团火炬,在村野里熠熠生辉。即便看不到枝头红果,树冠间的红晕,也透露着丰收的讯息。小时候,我常爬这棵树,还因摘枣摔折手肘,在外婆家住了大半个月。寄居期间,耳边满是“呜嗡呜嗡”纺车和“咔嚓咔嚓”织机声。清晨,机杼声准时响起,外婆手指在经线间灵活穿梭 ,织机随之轻颤。隔壁屋里,手摇纺车低吟,与织机声呼应,棉线在她掌心凝成细纱。这些交织的声音,如古老歌谣,在老屋中奏响,诉说着外婆勤俭持家的过往。</p> <p class="ql-block">那个大雪封门的腊月十八,八九岁的我跟着大人去外祖父堂弟家看打糍粑。屋檐下,冰棱子闪烁着寒光,北风裹挟着雪粒,直往衣领里钻。外婆怕我冻着,特意提来竹编烘笼,炭火在棉裤下烘得人暖意融融。大堂中央的大石臼旁,男人们喊着号子,摔打糯米团,白花花的糍粑在木杵下渐渐成型。蒸汽裹挟着米香升腾起来时,外婆悄悄拽了拽我的袖口,从热气腾腾的粑团上揪下拳头大的一块:“汉儿,趁热拿着,外婆给你舀砂糖去。”我捧着软乎乎的糍粑,看着她踮着小脚往厨房走,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星子,在雪地里格外醒目。等她端着糖罐回来,我早已把糍粑掰成小块,蘸着三合粉吃得满嘴留香,那甜糯的滋味,至今仍在记忆里回味。</p> <p class="ql-block">1982年初秋,祖父去世,热恋中的我们赶回家乡奔丧。细雨中,青石板路泛着冷光。外婆得知我带着准外孙媳回来,坚持把正房让给我们。正房被收拾得整洁,床上铺着新床单,而她自己却在厨房雕花斗柜上搭了简陋木板床。第二天清晨,看着外婆的木板床,我心中满是感动,将这份爱铭记于心 。</p><p class="ql-block">时光流转,女儿三四岁的那年春上,我将外婆接来同住。知她素喜松花皮蛋与黄石港饼,我便精心备下一匣,满满当当。见她咳嗽痰多,便在枕畔备下痰咳灵,她却总道:“这是老毛病了,无甚大碍。”那日午后,阳光透过纱窗,洒在外婆银白的发丝上。她颤颤巍巍地剥开皮蛋,蛋清粘着碎壳。我刚欲劝阻,她却已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捏起那点蛋清,抿入口中,轻声道:“糟蹋东西可不好。”那一刻,我仿佛读懂了这位旧式女子,刻进骨子里的勤俭与坚韧。</p> <p class="ql-block">一周后,外婆执意回乡。任我们怎么挽留,她只是摩挲着衣角念叨:“你们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守着大房子,怪冷清的。”谁也没想到,那句“不习惯”竟成了永别。几年后,她因哮喘溘然长逝,从此,我们天人永隔,每当看到松花皮蛋,总会想起她佝偻着背剥蛋壳的模样。那些未及说出口的牵挂,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情,早已化作心头永不褪色的印记。原来,最深的思念,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告别,而是生活褶皱里细碎的温暖,永远在记忆深处闪闪发光。</p> <p class="ql-block">如今,每到清明,思念便如晨雾般在心底悄然弥漫。人间情千万种,这份思念究竟是枝头不落的月光,还是岁月长河里永不褪色的星辰?或许,它早已化作我血脉里的潮汐,每当春风掠过墓碑上的刻痕,便在心底掀起温柔的涟漪。我知道,外婆从未真正离开,她只是化作了春天的细雨,夏天的蝉鸣,以及我记忆中永远慈祥的微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