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与账本：父亲的岁月长歌

善德

在记忆的长河中，那一片片金黄的麦田与一本本泛黄的账本，交织成父亲一生最动人的岁月长歌。每当我漫步在乡间小道，或是整理旧物翻开那带着墨香的账本时，父亲的身影便会如影随形，鲜活地浮现在眼前。他在七八十年代担任生产队会计的那些过往，如同璀璨星辰，镶嵌在我生命的天幕之上，成为我心中永恒的珍藏。

父亲在七十年代高中毕业后，就挑起了生产队会计这副重担。我出生于八十年代，自打有记忆起，父亲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生产队的繁杂事务中不停地转动。乡村的四季更迭，都印刻着父亲忙碌的足迹。春天，他与社员们一起在田埂上播下希望的种子，弯下的脊背如同古老的犁铧，翻开生活的新篇；夏天，烈日高悬，他穿梭在田间，查看庄稼的长势，那被汗水湿透的衣衫，是他辛勤耕耘的勋章。

小时候，乡村的夜晚总是被昏黄的光晕温柔笼罩。夜幕像一匹巨大的黑色绸缎，无声无息地铺展开来，我家那略显狭小的堂屋便瞬间热闹起来。身为生产队会计的父亲，这里就是他默默耕耘的“战场”。社员们陆陆续续走进来，身上带着泥土的质朴气息，还有田间劳作一天后的疲惫，可眼神中闪烁着对生活的热忱与期待。大家围坐一团，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当天的工分、粮食分配，以及那些看似琐碎却关乎每个家庭生计的大事。这些场景，如同温暖的老电影，在我脑海中不断循环放映，构成了我童年记忆中关于父亲最鲜活、最生动的画面，也让我对那个特殊的时代有了难以磨灭的独特认知。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轻柔地拂过华夏大地，农村地区依旧保留着生产队的组织形式。生产队作为农业生产和分配的基本单元，事务繁杂琐碎，会计在其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父亲就是这样一位默默坚守岗位，为生产队正常运转奉献全部心力的会计。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永远像上满了发条的时钟，脚步匆匆，忙碌不停。白天，熹微的晨光刚刚划破天际，他就和其他社员们一道，踏入那广袤无垠的田间地头。土地平旷，沃野千里，承载着全村人的希望，父亲挥洒的每一滴汗水，都像是在为生活的希望种子浇灌养分。到了冬天，农活儿渐少，生产队便开始搞起副业来增加集体收入。父亲总会召集几个人，去很远的村子给人家的大门刷油漆。这刷门的活儿可不简单，不仅考验手艺，更考验人的毅力，得能吃苦。数九寒天，北风如刀割般刮过脸颊，父亲他们背着工具，带着干粮，就着冰冷的饼子和咸菜，一工作就是好多天。每一扇被他们精心涂刷的大门，都像是他们辛勤劳作的勋章。挣了钱，他们便马不停蹄地回到生产队上交，看着集体收入增加，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七八十年代，生产队买化肥的资金不足，为了提高粮食产量，父亲又带头带领大家自制肥料。用土杂肥、麦秆草，再加上泥土充分混合，然后灌上水，仔细地封起来沤肥。调配肥料时，父亲撸起袖子，一边用长棍搅拌，一边耐心地向大家讲解要点，眼神里满是专注。夜晚去浇地，月色如水，父亲也总是走在最前面，手电筒的光在夜色中晃动，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社员们分工协作，确保每一寸土地都能得到滋润。

到了晚上，当别人结束一天的劳累，惬意地围坐在电视机前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时，父亲的工作才刚刚开始。生产队的会议通常在晚饭后准时开始，地点就在我家。社员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兴奋地讲述自己锄了几亩地，有的自豪地分享割了多少斤麦子，还有的说喂了几次牲口。父亲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眼神专注而坚定，手中的笔在账本上不停舞动，一笔一划认真记录下每一个关键信息。他的神情庄重严肃，仿佛在进行一场无比神圣的仪式，因为他深知，每一个数字、每一笔记录，都与社员们的切身利益紧密相连，容不得丝毫马虎。

会议常常持续到深夜，等众人散去，父亲又独自坐在那张老旧的书桌前，翻开账本，开始仔细核对每一笔账目。昏黄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他身上，他的身影略显单薄，却透着一股坚韧不拔的力量。那一页页账本，密密麻麻写满数字，这些数字不仅记录着生产队的收支情况，更铭刻着父亲的心血与付出。为确保账目准确无误，父亲常常反复核对，直至确认毫无差错才肯休息。有时我半夜醒来，朦胧中还能看到父亲坐在书桌前专注记账的身影。那盏昏黄台灯散发的光，照亮了父亲的脸庞，也照亮了我童年的梦，成为我心中温暖而永恒的画面。

每月到大队去送财务报表，是父亲最为重视的工作之一。下丁家大队下辖八个自然村，每个村都有自己的生产队会计，都要向大队提交财务报表。而父亲总是第一个交账，并且从未出过差错。这背后，是他无数个日夜的辛勤付出和始终如一的严谨认真。为了按时完成报表，交账前的几天里，父亲常常加班加点，将账目反复梳理、核对。他明白，财务报表不仅是对生产队一个月工作的总结，更是对全体社员负责的庄重体现。只有准确无误的报表，才能让大队领导了解生产队的真实状况，做出正确的决策。

记得有一次，在交账的前一天晚上，父亲突然发现一笔账目存在疑问。那是一笔关于农具采购的费用，尽管金额不大，但父亲丝毫不敢懈怠。他翻出所有相关票据，逐一审视每一个细节，甚至连夜跑到当时负责采购的社员家里询问具体情况。经过几个小时的不懈努力，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原来是票据填写时的一个小小疏忽。父亲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一刻，我深深明白了父亲对工作的执着坚守，他不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更是为了维护公平正义，确保每一个社员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分粮食和分麦秆草的时候，父亲的工作同样至关重要。这不仅是社员们的丰收时刻，更是对未来生活的期望，是来年的盼头。这种精神激励着社员们对往后生活充满向往，让他们明白必须好好干。父亲要负责计算每个家庭应得的份额，确保分配公平合理。这绝非易事，因为每个家庭的人口数量、工分多少都不尽相同，需要进行复杂精细的计算。而且在分配过程中，难免会遇到一些争议和矛盾。这时，父亲便凭借他的智慧和耐心，进行调解和解释，让大家都能心服口服。

在我的记忆中，分粮食和分麦秆草的日子总是充满期待与喜悦。那一天，生产队的场院里堆满了粮食和干燥的麦秆草，社员们早早来到这里，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父亲站在一旁，拿着账本和算盘，认真计算着每个家庭的分配数量。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每报出一个数字，都会引起一阵小小的欢呼或议论。当轮到我家的时候，我总是兴奋地跑过去，帮着父亲搬运粮食和麦秆草。那一刻，我真切感受到父亲工作的重要性，也为自己有这样一位能干的父亲而无比自豪。

小时候分水果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每当生产队分发水果，父亲从来不让我去。我看着别的社员领着孩子，还没开始分，孩子们就开心地拿着水果吃，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和不解。父亲却总是耐心教导我，做人不能贪图小便宜，要懂得坚守原则。当时的我或许并不完全理解，但随着年龄增长，我越发明白父亲言传身教中蕴含的深刻道理。他用自己的言行告诉我，正直和诚实是做人的根本，不能因为一时的利益而丧失底线。

还有到年底分红的时候，工分计算特别复杂。书记、村长都和父亲一起，反复计算社员家的工分和待遇，考虑的因素特别多。制定方案到结算结束往往得花上十天八天。父亲总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工作中，他仔细核算每一个数据，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力求让每一位社员都能得到公正的待遇。在那段时间里，家里总是弥漫着紧张而又严肃的气氛，父亲常常废寝忘食，只为了能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

八十年代后期，全国许多地方生产队都已分田到户，而我们下丁家大队贯彻分田到户比较晚。一直以来，下丁家大队都以集体经济为基础，大队机械化程度比较高，农业设备一应俱全，别的大队都难以比拟。那时，下丁家大队可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一面旗帜，声名远扬，全国各地甚至外国人都慕名前来参观。也正因如此，在分田到户这件事上，我们大队的脚步稍缓。父亲作为生产队会计，在这段特殊时期，依然坚守岗位，既要适应政策的逐步变化，又要维持大队财务工作的稳定，其压力与忙碌程度不言而喻。但他始终毫无怨言，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高度的责任心，处理着各类事务，为大队的平稳过渡贡献力量。

随着时间的推移，农村改革不断深入，生产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父亲结束了他的会计生涯。然而，那段担任会计的经历，成为了他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也深深地影响了我。父亲凭借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在会计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业绩。他教会我认真负责、严谨细致的工作态度，让我明白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全力以赴，不可敷衍了事。他对公平正义的坚守，更让我懂得做人要正直、诚实，绝不能为了个人利益损害他人权益。

如今，我也成为了一名会计。每当我坐在办公桌前，面对那一本本账本和密密麻麻的数字时，父亲的身影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他那专注的神情、严谨的态度，仿佛穿越时空，时刻督促着我。我始终记得他的教诲，诚实守信，这不仅仅是会计工作的基本准则，更是做人的根本。每一次核对账目，每一次填写报表，我都像是在与父亲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他的精神在指引着我。

岁月悠悠，父亲已经离开我十三年了。但那些与父亲相伴走过的田埂，那些他在昏黄灯光下专注记账的夜晚，都宛如昨日之事。在每一个风起的日子，我仿佛都能听见父亲在田埂上的声声叮嘱，看到他在账本前的专注神情。父亲虽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但在我心中，他是一位伟大的英雄。他用辛勤付出，为我们撑起一个温暖的家，也为生产队的发展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生产队会计这个职业已成为历史的记忆，但父亲那一代人所展现出的勤劳、朴实、坚守和奉献精神，永远值得我们铭记和传承。他们用青春和汗水，书写了属于那个时代的辉煌篇章，为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奠定了坚实基础。

站在这片父亲曾挥洒无数汗水的田野边，我仿佛还能看见他那被日光勾勒出的坚毅身影。微风轻柔地抚过我的脸颊，每一丝颤动都像是父亲温柔的抚摸。如今，土地依旧，却再也不见他的面容。我深知，他已化作夜空中最亮的星，即便离去，他的精神也永远照亮我前行的道路。父亲，我好想您，愿您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再无操劳与辛苦 。

蔡之青《晨行悠思398：夜阑孤灯泪成行》网页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