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木头碗

东方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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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进厨房时，爷爷又打碎了那只青花瓷碗。
白瓷碎片像碎了一地星子，汤汁顺着砖缝蜿蜒，浸透了他脚边那双褪色的千层底布鞋。
母亲攥着抹布的手抖得比爷爷还厉害：“这月碎了三只碗了！您当是给阎王爷攒盘缠呢？”
父亲蹲在灶台前抽旱烟，火星明明灭灭地映着墙上泛黄的“全家福”。
照片里，爷爷举着我骑在他脖子上摘枣子，枣树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如今都成了他手背上褐色的老年斑。
第二天晌午，小满蹲在榆木桩前削木头。 十岁的少年握着刻刀，木屑簌簌落在磨破的校服裤上。
父亲背着手在院里转圈，突然停在一丛月季前：“用老枣木吧，你太爷爷当年就是用这棵树打的食盒。”
刀刃贴着木纹游走，渐渐显出一只圆润的木碗，碗底刻着歪歪扭扭的“福”字，是爷爷教小满写的第一个字。
木碗搁在爷爷手里时，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亮。
枯枝般的手指抚过温润的木纹，像在摩挲旧时光。
那天他端着木碗喝粥，汤汁一滴未洒，嘴角沾着米粒，哼起了走调的《茉莉花》。
母亲别过脸去擦灶台，袖口洇湿的泪痕比灶灰还深。
小满总爱趴在窗台上看爷爷吃饭。夕阳把木碗染成琥珀色，爷爷手抖得厉害，米粒却粒粒稳稳落进嘴里。
有天小满偷偷问我：“姐，木头碗摔不碎，是不是因为爷爷心里装着念想？”
我望着他书包上歪挂的“孝心少年”徽章，想起昨夜撞见父亲在祠堂给太爷爷磕头，香炉里三支残香袅袅，像极了木碗上升起的热气。 立冬那日飘着雪，爷爷执意要去后山挖野菜。
他揣着木碗深一脚浅一脚走，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
我跟在后面，看他佝偻的背影渐渐缩成雪地里一个黑点。忽然传来闷响，他跌坐在冰面上，木碗却稳稳护着半筐荠菜。
父亲冲过来时，爷爷正用冻僵的手捡碗：“不碍事，这木头碗...比瓷的经摔...”
灶膛里的火哔剥作响，母亲把荠菜剁得叮当响。
木碗盛着热腾腾的菜粥，映着三代人模糊的影子。
小满突然举起一块枣木疙瘩：“爷爷，等我刻个带花纹的！”
爷爷笑着往他嘴里塞了颗花生米，花白的胡子沾着粥渍，像落满星屑的棉絮。
深夜起风，我伏在爷爷床边写作业。月光穿过雕花窗棂，照见他枕边并排摆着青花瓷碗和木碗。
瓷碗裂痕里生着青苔，木碗却泛着温润的光。恍惚听见他说梦话：“...当年太爷爷逃荒，揣着半块木头...换回三天的口粮...”
晨雾未散时，爷爷又端着木碗坐在院门口。

麻雀啄食他脚边的米粒，他眯眼笑着，手稳得像攥着整个春天。

母亲把碎瓷片扫进簸箕，忽然蹲下身，轻轻擦拭角落里蒙尘的枣木刨刀。

木碗里的粥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我们终于懂得，有些裂痕永远无法真正弥合，但总有什么比瓷器更坚硬——譬如岁月沉淀的慈悲，譬如笨拙却滚烫的守望。

当小满用刻刀在木碗上添了朵歪扭的枣花时，我看见父亲悄悄把碎瓷片埋在了枣树下，就像埋葬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愧疚。

风起时，木碗轻叩桌沿，叮咚声里，恍惚传来四十年前的蝉鸣。

那时爷爷的碗还是簇新的青花瓷，盛着整个童年的甜糯，而我们终将在时光的褶皱里，学会用裂痕盛接月光。

百善孝为先，这不是说说而已的事，是要做出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