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壕春水一城花

汪润康

　　草长莺飞，丝绦拂堤，江南的春天，总是明媚而温润。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间，酒旗随风飘扬。半壕春水，一城繁花，檐角铁马在三更雨中轻撞，唤醒了青瓷胆瓶中的辛夷。带露的花瓣悄然落下，洇开了《岁时广记》残卷上的墨痕，“寒食”二字仿佛被汴河故道的柳色浸透，漫成张择端未竟的《春游图》。檐下铜铃叮咚，整座城郭在雨中化作一幅青绿山水，而清明则端坐画轴中央，将二十四番花信风织成经纬，绣出这半壕春水一城花的长卷。打更人说，这是杜工部《春水》诗中遗落的平仄，需浸润八十一场谷雨，方能漫过李商隐巴山夜雨的秋池。石拱桥下，桃花汛突至，竟冲出一枚刻着“永和九年”的曲水流觞，釉色里还凝着王羲之醉写兰亭时的墨渖。以竹竿测量水位，刻度竟对应着《水经注》里消失的三十六陂春水。船娘用越窑秘色瓷盛着春茗，蒸腾的水雾里游动着张岱在湖心亭看雪时的呵气。忽闻邻舟传来《阳关三叠》，唱的竟是敦煌残卷里的无名氏古调，沙哑声线里裹挟着玉门关外的砂砾，和某位戍卒未能寄出的家书墨迹。船头老翁撒网，捞起的不是银鳞，而是半幅《韩熙载夜宴图》的屏风残片，缠着李煜赐给窅娘的鎏金丝线。

　　梨花总在清明前夜举行秘密集会。虎跑泉畔，扫地僧见过最壮烈的仪式——整树香雪轰然倾入溪流，将范成大的“日长篱落无人过”煮成满溪羊脂玉。卖花担上说，这是杨玉环霓裳羽衣舞时遗落的披帛，要集齐九百九十九片，方能补全《长恨歌》里被安禄山踏碎的珍珠帘。桐花则选择在晨雾中编织离别。在法源寺山门外拾到最凄美的信笺——飘落的雪瓣上竟用蝇头小楷写着嵇康与山巨源的绝交书，墨迹里掺着广陵散最后的颤音。扫地的沙弥说，每朵桐花都是未寄出的家书，要等八百年后的谷雨时节，才会被曹雪芹补入《葬花吟》的残稿。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城南旧货市场的掌柜是时光的裁缝。每逢清明，他会取出紫檀匣里的碎锦：半块《兰亭序》残碑，说是王羲之当年曲水流觞时垫酒的青石；褪色的风筝线上缠着《浮生六记》里芸娘缝制的流苏，金丝银线间还沾着沧浪亭的荷香。最离奇的是去年收到的青铜爵，内壁竟刻着曹植《洛神赋》的初稿，考古学家说那些铜绿，实则是甄宓未流尽的泪锈。酒旗斜矗的巷口总在上演《清明上河图》的番外篇。卖青团的老妪将周邦彦的“并刀如水”调入豆沙馅，蒸笼里腾起姜夔合肥情词里的梅子黄时雨。醉酒的书生歪在柳树下，嚷嚷着要重演《儒林外史》里杜少卿夫妇的玄武湖雅集，却把酒葫芦错递给扫街人，而那柄竹扫帚上，分明栖着林逋放归孤山的鹤魂。

　　四更天的官道凝结着无数朝代，布鞋底沾着的何止是春泥——分明有苏轼贬谪黄州时的草鞋纹路，徐霞客探访雁荡山前的最后回眸，更有张骞出使西域时坠落的玉佩璎珞。驮着茶砖的马帮铜铃叮咚，竟与法门寺地宫里的秘色瓷磬产生和鸣，惊得道旁野桃纷纷吐出新蕊，花心里蜷缩着郑和宝船桅杆上未解缆的鹁鸽铃。渡口舟子摇橹的节奏暗合《诗经》重章。他说摆渡三十载，船舷上嵌着王勃写《滕王阁序》时的残墨，橹柄裹着柳宗元钓寒江雪时的蓑衣片。最奇的是某年载过一位戴帷帽的女子，遗落的团扇上题着李清照少女时代的《点绛唇》，而扇面洒金的裂纹，恰与赵明诚病榻前摔碎的茶盏纹路相通。

　　春来临，好风吹，细雨润满城杨柳，郁郁葱葱，水像美人流动的眼波，山如美人蹙起的眉毛。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碑林深处的苔藓会背诵墓志铭。在清明雨中见过最动人的私语——新生的绿绒沿着“大唐故李府君墓志”的裂纹蔓延，将颜真卿的笔锋柔化成赵孟頫的鸥波体。守陵人说，这是薛涛浣笺时漂走的松烟墨，要浸润八十一场谷雨，方能摹写出韦庄《秦妇吟》里失传的第三十六韵。古琴台畔的落花却通晓弦外之音。某夜听得《流水》忽转《广陵散》调式，原是伯牙摔琴时溅出的玉轸，化作漫山辛夷叩响子期坟前的编钟。打更人说，他曾拾到半片冰裂断纹，上面烙着嵇康临刑前凝视日影的瞳孔，而纹路间游走的，实则是《声无哀乐论》里被司马昭划去的章节。

　　晨光刺破云翳的刹那，所有飘零的落英都化作大地的酒窝。人们从花雨中穿过，鬓角沾着的何止是春色——那是王维在辋川别业弹落的松风，白居易在琵琶亭上拭去的青衫泪，更是唐伯虎在桃花庵里典当的最后一支金步摇。半壕春水终将流逝，但那些在行走间与时光达成的和解，永远会在某个雨打芭蕉的夜晚，悄然长成掌纹里的山水脉络。且将新火试新茶的深意，或许就藏在那位抄经僧的晨课上——他每日用露水研磨的，既是智永禅师写坏的千管兔毫，也是八大山人画翻白眼鱼鸟时的宿墨。而最终落在《金刚经》残卷上的，不过是春水流经人间时，随手撒下的一把带着体温的星辰碎屑。爱可解忧笑东风，花开相似人不同，忆往昔如梦，情味甚深浓，人的一生，春风和花香不期而遇，有温暖和爱意不断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