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每逢周末,女婿不用上班,表哥俩公婆也就回自己家来,放松一下。在他俩第二次回家过周末时,我们的袖珍型小区(仅两幢楼)有人跳楼自杀了。</p><p class="ql-block">那天夜里,我在静夜中被惊醒,以为是什么重物砸在违章建筑的雨棚上,纳闷的是砸东西怎会这么响(其实坠楼的地点距离我可能还有三十米远)。万籁俱寂中那“咚”的一声,是如实锤般的巨响,没有余音,瞬间即消失在夜的沉寂之中。到第二天下午,小区的人们才在低声传递着这一消息。因为天亮时一切如旧,现场已被家属清洗,不留痕迹。后来,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保安,透露了他循声去查看原因,如何被血泊中的尸体吓得魂不附体,才慢慢传开了。据说还来了救护车和警车,但似乎除了值班的保安,两幢楼的业主们都还在睡梦中。</p><p class="ql-block">”肯定是抑郁症才跳楼”,有人下结论说。这也难怪,一个决意寻死的人,肯定属于悲观厌世,而这正是抑郁症的主要特征。但死者是一个退休老人,还常到公园里参加文娱活动,家庭结构堪称完美,又未听有什么疾病。我们也不好意思向其家属问是什么原因。</p><p class="ql-block">而表哥在康复之后曾经对我说:“那段时间,夜里我常常觉得自己正站在天台上,而那个死者就在他跳下去的天台边上探出头来,对我招手说,快来呀,老刘。”死者与表哥相识,碰面还会聊几句。好在表哥对人的死相难看一直很排斥,认为那是对家人的不尊重,会给他们留下难以排除的阴影。其实患病期间,表哥不止一次有机会纵身一跃,幸好死相将恐怖惊人这一点,成了他内心的一道防线。</p><p class="ql-block">这天,老家的大表哥坐了大半天的高铁,来看望病中的胞弟。兄弟之情深厚,但表哥只叫了一声“哥”,便再也无法与之交谈,只是紧随在他身边走动着。看着弟弟呆若木鸡,不能和他交流,大表哥情绪激,悲从中来,声音哽咽,泪水盈眶。他问弟弟为何不言不语,但表哥只能以愁苦之表情相对。病情对他的控制,已到了使其有苦难言的程度。</p><p class="ql-block">我劝表哥早一点去住院治疗,他无言地摇了摇头。他的懒于言语,已到了终日不想说话的地步,偶有只言片语,也只是在非答不可的时候,应一声是或不是,不然便是以点头或摇头示意。</p><p class="ql-block">大表哥走后的次日,又有三位和表哥有多年交情的朋友,专程来看望表哥。中午请朋友到外面吃饭。表哥的女儿认为招待得不错,但表哥可能受病情影响,却认为招待不周。本来他在朋友面前还能振作精神,交谈几句。但对招待朋友不周一事使他受到了刺激。朋友当天告辞后,他真正变成了木僵的样子。好不容易对女儿说了一句话,却令她大惑不解。表哥说的是:“我罪大恶极”。</p><p class="ql-block">女儿对表哥很孝顺,虽然表哥甚少言语,她一有空便对他做思想工作,主要是防止表哥寻短见。她劝表哥千万不要做蠢事,要多为家庭的完整着想。她告诉表哥,家里几个人,就像一只桌子的四条腿。如果少了一条腿,就没法站稳,而且容易倾斜倒地。如果一条腿有毛病,能够保留下来,就多少有支撑的作用,桌子也就站立着。这样的劝说不知说了多少,但表哥很少有什么反应。</p><p class="ql-block">因为对一切事物都持消极负面的看法,对招待朋友不周一事十分自责的表哥,对自己现在很多事都无能为力又气又恨。</p><p class="ql-block">抑郁症病人思维迟钝,但在胡思乱想方面却令常人无与伦比。他们几乎对每一件事都持悲观的看法,然后朝着坏的方向一路狂奔……抑郁症病人产生幻觉,便是这一现象之登峰造极,也是病情严重的表现。</p> <p class="ql-block">前来探望表哥的三位朋友,告辞后便开车踏上归途。表哥却因为自己见了朋友无法像往日那样谈笑风生而深感悲哀。加上对朋友招待不好而产生的自责,在心情十分恶劣的情况下,表哥(可能是第一次)出现了幻觉。在表哥的幻觉中,三位朋友出大事了——</p><p class="ql-block">(注意,这里写的是幻觉!)他们一行的车开上大路之后,司机想加油门,突然发现在加油或收油的时候,自己脚是踩空的感觉,即油门已无法调控速度,但油量输出处于恒定状态之中,而车辆开始以不变的时速向前飞奔。更加可怕的是,刹车也失灵了。表哥在自己的脑海里的幻觉中,看见那辆车发疯般向前冲去,司机还在惊恐中抓着方向盘,但方向盘也不听使唤了,整辆车像被激怒而发疯了的斗牛,跑出了斗牛场,势不可挡地在大路上横冲直撞,毫无顾忌地破坏着一切阻碍着它的东西……</p><p class="ql-block">车水马龙的大路上险象环生。那部失控的车辆不断地刮碰或撞开正常行驶的其他车辆。那场面就像警匪大片中常见的镜头:匪徒被穷追不舍,驾车亡命逃窜,慌不择路,一路横冲直撞……</p><p class="ql-block">这使表哥产生了更大的自责。因为朋友的车或将撞着坚固的障碍物而爆炸,车上的人员凶多吉少;又或将冲落悬崖而车毁人亡……而这些只不过是为了一次对他的探望,付出的代价却如此巨大。这使语言虽已退化,但思维基夲正常的表哥因不祥之感而坐立不安。或许这就是他突然说出”我罪大恶极”这句话的原因。</p><p class="ql-block">后来表哥跟我说,在当时,作为患者对于幻觉却是真假难辨,好像被牵扯着去接受处于幻觉中的一切,不会怀疑其真实性,反而是发挥着想像力去延续幻觉中的情节,直至出现匪夷所思的结果。而产生幻觉者是深陷其中的观看者。</p><p class="ql-block">就在表哥出现幻觉那天晚上,女儿女婿饭后想出去散步,顺便买些糕点做次日的早餐。家人习惯下楼时拉上不想出门的表哥出去走走,这次女儿同样要他下楼,表哥有点无可奈何,但病中他很少拒绝服从这些善意的安排,其中也有自感已成为“弱者”的自觉。</p><p class="ql-block">买糕点来回大约要半个钟头的时间,表哥想小便后再去。此时他本身的尿意并不明显,本已时常出现尿等待的表哥站了几分钟仍无法开闸。再过了一会儿,越是想拉越是拉不出。女儿和女婿虽然在耐心等待着,但表哥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索性不拉了,走出卫生间,打了个示意“走吧”的手势,然后三人一起进电梯下楼去了。</p><p class="ql-block">两个后生就着表哥慢慢走着,半路上,在等半红绿灯过马路时,表哥已被尿憋得很难受,极力忍着,觉得红灯好像静止不变了。但外面没有地方可以小便,一路强忍着的表哥终于回到家里,马上进了卫生间,却又依然拉不出尿来。尿等待的时间太久,他只好又一次放弃。尿,肯定是越憋越多,但麻烦的是表哥可能把那“水龙头”拧得太死了,加上病情的影响,虽然好难受好难受,但以一己之力,已无法打开那能救命的“水龙头”。</p><p class="ql-block">他也没想过可到医院求助处理,又不吭声,家人也没怎么在意。十点左右,表嫂照例要他喝下一碗牛奶,无疑会使尿不出来的表哥百上加斤。但表哥也不出声,他说:“那时,我自认已是无用之物,多余之人,要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讨价还价了”</p><p class="ql-block">各人都休息了。但表哥的憋尿之痛正有增无减,并从“水龙头”向他的腹部漫延。他自己认定上卫生间也无法把尿拉出来,打算躺在床上听天由命,任由憋尿折磨。那时何等难忍的疼痛啊,表哥居然要听而任之!</p><p class="ql-block">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了这样一句俗语:活人哪能给尿憋死。但他却反其道而思之:憋尿可以死人!这对他来说是一个重大的发现。接着他又联想起了儿时常听人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个人想测试某知名医生会不会把没病看成有病,便自己装病躺下,让人在门口看望,医生来了告诉他,好让他把戏演得更真。医生姗姗来迟,那个人一会儿就尿急起来,想出去小解。但旁人却让他快躺下,说医生快到了。他躺下一会儿,又憋不住了,但又被叫赶快躺下,医生马上就到。如此重复数次,医生终于到了。他把脉并察看了病人的气色,然后宣布病人已无可救药,应准备后事。问其故,医生说病人体内的尿液已漫浸肝脏,活不成了。</p><p class="ql-block">对了!憋尿,让尿液浸泡肝脏,便可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时,表哥好象得到启发或者顿悟:这是一条出路。得病多日之后,他也有了我该走了的念头。忍受住憋尿之痛苦,便能了结自己的生命,从而一了百了,彻底得到解脱,对表哥来说,还是划得来的。重要的是,这样的死相可能不是那么吓人。</p><p class="ql-block">“那个夜里,我觉得自己已毫无能力去应对面临的一切,我的人生已彻底失败。我看不到康复的可能,过着感受不到任何乐趣的日子。成了只会连累他人而不会服务他人的行尸走肉。我的存在,实在太没有意思了。”事后,表哥是这样说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