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我从诗文里走来

大梦须菩提

提到诗文，大多会想到马蹄踏踏的今之江南，想到微雨绵绵的古之徽州，想到冠盖云集的京华。而当我从江西走过，才发现，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那等在诗文里的机缘如故人般处处重逢。也许是因为从前江西就是江南吧（古代江南指湖广江西一带，今天的江南古称江东）。也许是因为那影响巨大的“无一字无来处”的江西诗派吧。也许是因为名家辈出吧。唐宋八大家里的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都是江西人。“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晏殊是，“唯有源头活水来”的朱熹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汤显祖是。隐居庐山的周敦颐写“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出任官职的辛弃疾写“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该从哪里说起呢？

名篇

当然得先从滕王阁说起。

鄙人曾在《从来齐鲁青未了》里说过，李世民之弟李元婴被封于山东滕州，故称滕王，先在滕州建滕王阁，后调任洪州（今之南昌）时，又重筑。滕州的滕王阁因老领导调离，而消弭无终；而洪州之滕王阁，却因一名篇，而名垂青史。

阁楼巍峨，营造有致。梁枋彩画，绚烂摄目。俯视远望，视野开阔。登高览胜，披襟抒怀，时起幽思。遥想少年挥毫落笔，都督飞马传书，至秋水长天一句，而雅量膺服。文人能得此待遇，更显盛世气象。阁内拾级而上，每层俱有相关典故，有以塑像使宴请场景重现，有以各种书法表现王氏作品，有电子形式模仿历代重建过程……名楼走遍，岳阳楼景大于楼，黄鹤楼修完又修，蓬莱阁阁小仙渺，凌烟阁只余威名，滕王阁可算文武兼备，硕果独存。阁下有圣旨博物馆。至此，知“奉天承运”的格式：“奉”字单起一行，“天承运”另起一行，保证“天”顶天。而“臣”总是缩小谦卑。阁楼越高，臣字越小。

古谣云：“藤断葫芦剪，塔圮豫章残”。“藤”谐滕王阁，“塔”指绳金塔。意指滕王阁和绳金塔倒塌，城亦将败落，不复繁华。食于绳金塔美食一条街，喝江西人爱喝的煲汤，别有一番风味。

名人

九江一地，名人不少。

浔阳楼，名气很大。施耐庵曾有“雕檐映日，画栋飞云。消磨醉眼，勾惹吟魂”的评语。从书本走进现实，却只是简单的三层小楼。后院被划作了茶社，一楼是108好汉的塑像与壁画。二楼是宋老大题写反诗处，赫然仍题有“敢笑黄巢不丈夫”之句。于及时雨而言，只是类似朋友圈吹牛皮之举，而于黄文炳而言，则是意识形态问题上的重要发现。三楼是卖字画的地方，格调不高。

楼下即浔阳江，沿江一路走至锁江楼，不远处有琵琶亭。多年前，一位高官在此江边会所，唱K听曲，把青衫湿透。

洵阳楼另一边是“庾亮楼”。白司马有句“三百年来庾楼上，曾经多少望乡人”。庾亮者，东晋之权阀也，曾代替王导一系，而成“庾与马，共天下”之势。范大成《吴船录》载：“泊江州，登庾楼，前临大江，后对康庐，背面皆登临奇绝。又名山大川，悉萃此楼，他处不兼有，此独擅之。”可惜人走茶凉，唐时现管太守崔某改此楼为“崔公楼”，后亦不存。今之楼建于十余年前。正是：浔阳依旧月，晋代可怜秋。事业凭公论，登楼吊古丘。

此去20公里，即陶渊明纪念馆。不见东篱菊圃，却遥见锦绣六朝霞光。苏东坡评价陶渊明：“靖节以无事为得此生，一日无事，便得一日之生，天下人终日碌碌，岂非失此生也。”值得今时牛马深思。

说到六朝人物，其风神气象之生动，不得不归功于《世说新语》。作者刘义庆在此任职期间，广交博览，搜罗编辑，终成此妙文，实开今日名人八卦先河。

名诗

九江之畔即是庐山。早起入山，突遭团团迷雾，车行其中，犹如仙境。盘山路绕了近1小时，入住酒店。枕霞漱流，观星览月，出门而青山相迎，推窗则鸟语花香，确有桃源之慨。游走在含鄱口，远观五老峰。进庐山会议旧址，追想当年；在花径深处访幽，探寻白乐天“人间四月芳菲尽”的大林寺桃花。在大天池、黑龙潭、黄龙潭听瀑观水，脑补李太白“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夸张气势。在苍松劲柏间眺望仙人洞，体会“乱云飞渡仍从容”的潇洒气魄。虽是走马观花，确是幽静恬适，只是不适合带全家行旅。我跟朋友说：携老将雏，无观景之心。唯繁星在天，风入松林，得一时之静耳。朋友说，全家天伦，其乐融融，其乐胜于观景也。汝乃“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四大名山，庐山闲适，泰山雄壮，黄山秀丽，华山险倔。而今走遍，胸中自成丘壑。

又游白鹿洞书院，当年朱熹讲学处。历岳麓、龙场后的又一书院。静谧至有点冷落，与岳麓的热闹不成比例，又比龙场平缓舒徐。有朱子祠，无阳明遗迹。教子习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又看配享者四人：颜子、曾子、孟子、子思。不到现场，不能学的如此真实。

名句

景德镇。又是香山居士诗曰：“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浮梁者，即景德镇也。其实唐玄宗年间方改此名，之前，此地名曰昌南，或说中国英文名即来源于此。其逻辑是西方喜欢瓷器，而瓷器产于此地，故以地名代称。那问题来了，17-18世纪，随着新航路开辟，西方开始热衷于瓷器。而在11世纪的宋真宗时，即以其年号“景德”赐名此地，那为何不叫jingde呢？又或说，因为瓷器叫china，所以中国便被叫作china。其实，最初陶瓷的称呼是Chinaware，直译是“中国瓦”。China放在ware之前，可知China最初并无瓷器的意思。后来简称瓷器为china，这已经是晚清的事了。

在古窑民俗博览区，进门便是风火仙师庙，供奉的是高举火把的明代烧窑师童宾。因在烧造御器大龙缸时悲壮献身，被后人奉为窑神。然后依次可见清代镇窑、明代葫芦窑、元代馒头窑、宋代龙窑等历代窑口，按图索骥中国千年陶瓷文化的脉络。历经烈火灼烧，而后脱胎换骨，五色绚烂，形状各异。瓷器曾是中国联系世界的纽带，也是打开西方关注的潘多拉魔盒。卜正民在《维米尔的帽子》里说：对西方人而言，冒再大风险和成本去把中国货弄到手都值得。而对中国人而言，海外更广大的世界是威胁的来源，而非美好未来或财富的来源。

名著

龙虎山。传说东汉张道陵曾在此山中炼丹，三年丹成，有青龙白虎绕鼎，故得此名。山脚远眺，左山似虎，右山如龙，前有清溪，壁崖如柱如鼎，洞穴或幽或奇，郁郁葱葱，气势凝结，两岸舒徐宽阔，道息源长，天地交感。所谓龙虎天下绝，布局正合风水。

天师出于张良一族，故又有相国仙府之称。嗣汉天师府对面是明首辅夏言故居，夏首辅因遭严嵩诬陷，终被弃市处死。中国有两个家族世代沿袭，超过了不断更替的皇家王朝。南有天师张家，北有衍圣孔家。天师府旁有夏言故居，孔家庙里有严嵩冷凳，也算相映成趣。

天师主道场在正一观，而大上清宫，则是《水浒》开篇，洪太尉放出天罡地煞的地方。山前还有朱老爷殿，原是纪念屈死的神医朱丹溪的。“天师祖庭”牌匾和“永掌天下道教事”的御笔勒石仍在，只是天师故里变成热闹的游乐场，天师若有灵，不知会做如是想。

没从正门入山，入住仿日式民宿，侘寂的院落，屋外的茶席，碎石落叶铺路，茅草在屋顶招摇，对面是若隐若现的龙虎真容，又有一番逍遥。  

名词

江西当然不止文质彬彬，更有金戈铁马。“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五井碑前，黄洋界上，车子飞如跃”、“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井冈山，黄洋界，不亲临，怎能体会？

一路经合肥、六安、金寨、武汉、咸宁、长沙、衡山、衡阳5小时高铁，再转大巴经茶陵、炎帝陵，达吉安井冈山。首晚先去红军剧场看演出，大红深黄，繁灯映照，面朝青山，山下是湖，倒映北斗七星。电子模拟硝烟弥漫，炮声震撼，如身临其境。人群中不乏肤色各异的观众，红色教育，感召五湖四海。次日上山去。山头密树，树上白花如雪。合影广场，红星熠熠生辉。有黑人团、中铁大桥团、奉化团……奋勇争先，向先烈报到。经过红歌广场简短的开班式，开启红色记忆。烈士陵园祭拜，参观会师纪念馆，拜访茨坪毛泽东旧居。毛坪八角楼里，袁文才的孙女在卖书。去听神山村老书记，被习近平总书记接见的经过。最后赴黄洋界，重温旧战场，尝试挑粮小道。今天看来明媚青绿的一路风景，在当年就是生死须弥的浴血沙场。想到此，如何不起珍惜之意，努力之志！所有前进道路上的困难，还得是主席那阙名词：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此外还有南昌城外的青云谱，八大山人白眼观天。还有南昌城内的起义纪念馆，一声枪响红云翻滚。还有三清山的天地灵秀，望仙谷夜色下的灯火漫山。还有婺源的油菜花，黄灿灿的铺天盖地。江湾、湖村里的碧水清溪和起伏的马头墙。当然还有那在瑞金开启的漫漫征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诚古之人不余欺，惟恨尺短情长耳。

记得有一年入住上饶花园酒店，高端大气，入门是“进士第”的牌匾，大堂高悬“耕读世家”。进去是古典园林格局，林泉小致，池榭悠然，树梢点缀以红灯笼，仿古院落的大门上张贴福字。散步其间，或许一扇柴扉倏然而开，人面梅花带笑扑来，又悄然而去，惟余幽香。这就是江西给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