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遗梦(散文)

流苏(河南)

<p class="ql-block"> 文/流苏</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了,每到春深时节,故乡的油菜花香便如幽灵般潜入梦境。那香气不是一缕,而是一片,铺天盖地,带着泥土的腥甜与晨露的清凉。如今故乡已面目全非,钢筋水泥的丛林吞噬了那片金黄,油菜花海如被驱逐的魂灵,漂泊到了远方。每每想要追寻,却总被生活的琐碎牵绊,如同思念一位久别的故人,日日念叨,却终难相见。</p><p class="ql-block"> 那个寻常的下午,与三姐沿练江河散步。许久未向东行,记忆中电厂南边的河滩,曾有人垦荒种菜。忽然,一片金黄撞入眼帘——我几乎要揉碎自己的眼睛。河滩上,小岛上,油菜花正以近乎悲壮的姿态怒放,那般放肆,那般不管不顾,仿佛要将整个春天都染成它的颜色。这金黄太熟悉,是童年镌刻在骨血里的印记。花开时节,宛如天神打翻了宝匣,将所有的金粒子倾泻人间,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一看再看,直至热泪盈眶。</p><p class="ql-block"> 这片花海原是附近居民在河滩上一锄一镐开垦的菜地。春日里,各种蔬菜与油菜花竞相绽放。蜿蜒的小径通向花海深处,风过时,花浪便翻滚起来,一浪推着一浪,向远方奔涌。在这金色的波涛里,我的童年若隐若现。风从田垄走过,掀开三月的信笺,遍野的油菜花便哗啦啦地笑起来。油菜花香不同于别的花香那么浓烈,它是朴实和蓬松的,带着阳光晒透的甜暖,忽地钻进鼻腔,又忽地散在风里。记得儿时别在衣襟上的那朵油菜花,晃着晃着,就落进了记忆的皱褶。这香气不浓烈,却叫人莫名心安。只需深深吸一口气,便能回到赤脚奔跑的田埂,回到被阳光晒得蓬松的午后。如今隔着千山万水,这淡淡的花气,竟成了最轻盈的乡愁,不沉甸甸,只轻轻巧巧地悬在心头,如一朵云,停驻又飘走。</p><p class="ql-block"> 此刻的芬芳太过明亮,反而刺痛了记忆:竹篮里沾着花粉的剪刀,田埂上歪倒的蓝布鞋,傍晚时分炊烟与花香纠缠的薄雾。原来最彻骨的乡愁,从来不是苦涩的,它总裹着这样清澈的甜,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春日,突然扼住你的咽喉。恍惚间,我看见一个小女孩,赤着脚在花田间奔跑,蝴蝶在她前面飞,她追着,笑着,跌倒了也不哭,因为泥土是软的,花香是甜的。云雀在湛蓝的天空里叫着,布谷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又一声,把春天叫得更深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常想,长大了要做一个原野上的女子,与这土地相依为命。我要种下整个春天最灿烂的金黄,让所有路过的人都染上一身花香。这念头多么天真,又多么固执,像一粒种子埋在心里,一年年地生长。直到推土机的轰鸣碾碎了这场梦。那些钢铁巨兽一寸寸吞噬着土地,将老屋、田埂、晒麦场,统统碾作尘土。门口我亲手栽种的石榴树和爬墙玫瑰也被连根拔起,七零八落的横卧路边,根须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那是它们最后的挣扎。曾经热闹的村庄,转眼已成废墟,回家的路被建筑垃圾掩埋。八年了,无良的开发商一拖再拖,回迁房遥遥无期,这条回家的路走的太过心酸,更让人怀念以前。</p><p class="ql-block"> 我至今记得,站在最后一片油菜花海里流泪的场景。金色的波涛起伏,泪水悄然滑落。咸涩的泪,落在金黄的花瓣上,竟也不显得突兀。我怕,怕明年的花海开在远处,开在我去不了的地方;怕这片土地认不得我,怕那些蝴蝶不再为我停留。我的喉咙发紧,再也唱不出从前的歌谣。那些关于春天、关于田野、关于生长的歌,都哽在喉头,化作无声的呜咽。那日的夕阳如血,映红了我的双眼。直至暮色四合,故乡的一切被黑夜吞噬,我才蹒跚离去。</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竟还能在故乡遇见如此灿烂的花海。未曾经历失去的人,永远不懂这心酸与欣喜交织的滋味。花海依旧金黄,蓝天依旧高远,白云依旧悠悠。只是那个追蝴蝶的小女孩,已成了一个悲切的守望者。我站在这里,站在故乡的风里,站在记忆的入口处,孤独地,固执地,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花浪翻滚,将我的影子吞没。我成了花海的一部分,成了故乡的一抹疼痛的金黄。在这片转瞬即逝的花海里,我既是过客,也是归人;既是守望者,也是被守望的魂灵。当最后一缕花香散尽时,我知道,我的泪水将永远浇灌这片不复存在的土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