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看得几清明

汪润康

　　檐角铜铃摇曳，杏花雨落第三场，案头那卷《月令纂要》悄然渗出松烟墨香。泛黄的纸页间，“清明三候”的注脚浮动，却不知哪朝读书人，在“虹始见”的批注旁勾勒半只断线纸鸢，翅尖似沾着李商隐未曾拭净的春泪。推开雕花木窗，整座城池正被暮春的胭脂调色——梨花如打翻的羊脂玉粉，柳浪似漂洗的秘色瓷釉，而檐角垂落的雨珠里，分明蜷缩着《东京梦华录》里遗失的某个上巳节。桃花总在子夜偷阅《牡丹亭》，西泠桥畔，最惊心动魄的阅读场景浮现——整树绯云倾入湖水，将汤显祖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煮成满溪胭脂冻。卖花船娘说，这是杜丽娘游园惊梦时遗落的绣帕，要积满九百九十九片，方能补全那段被春香剪碎的《牡丹亭记》。有渔翁撒网捞起半片残瓣，竟在经络间发现石涛画黄山时的朱砂印痕。

　　城北旧书肆的掌柜是时间的裁缝。每逢谷雨，他取出檀木匣中的碎锦：半幅《韩熙载夜宴图》的屏风残片，缠着李煜赐给窅娘的鎏金丝线；《浮生六记》里芸娘手植的梅桩，根系还沾着沧浪亭的月光。去年清明收来的青铜爵最是离奇，内壁锈迹中浮现出王献之写给郗道茂的绝笔信，考古学家说，那些铜绿实则是南朝四百八十寺未散尽的烟雨。茶寮里的时光更为混沌。老茶客用天目盏盛着建溪龙团，蒸腾的水雾里游动着陆羽与皎然辩经时的唾沫星子。忽听得屏风后传来《阳关三叠》，唱的竟是敦煌残卷里的无名氏古调，沙哑声线里裹挟着玉门关外的砂砾，和某位戍卒未能寄出的家书墨迹。

　　风有信，花不误，岁岁如此，永不相负。菜市口的青石板上叠印着无数朝代。卖艾草的老妪将《荆楚岁时记》里的五毒符咒编成花环，每个绳结都系着张择端未画完的货郎鼓；蒸青团的妇人把周邦彦的“并刀如水”调入豆沙馅，笼屉里蒸着姜夔合肥情词里的梅子黄时雨。最是那醉酒的书生有趣，偏说自己的酒葫芦装着阮籍穷途之哭时摔碎的玉罍，却不知葫芦藤上，正攀着陶渊明弃官时解下的葛巾。放纸鸢的孩童则在重写空中诗篇。他们手中的丝线串起《南鹞北鸢考工志》里的秘传针法，沙燕风筝驮着曹雪芹未完的《葬花吟》，蜈蚣纸鸢载着龚自珍的“我劝天公重抖擞”。忽见最高处的凤凰纸鸢挣断引线，老人们说它去补《洛神赋图》里残缺的羽衣，却不知飘落的线轴上，缠着李清照赌书泼茶时扯断的珊瑚项链。

　　碑林深处的苔藓会背诵墓志铭。在清明雨中，最动人的私语浮现——新生的绿绒沿着“大唐故李府君墓志”的裂纹蔓延，将颜真卿的笔锋柔化成赵孟頫的鸥波体。守陵人说，这是薛涛浣笺时漂走的松烟墨，要浸润八十一场谷雨，方能摹写出韦庄《秦妇吟》里失传的第三十六韵。古琴台畔的落花通晓弦外之音。某夜听得《流水》忽转《广陵散》调式，原是伯牙摔琴时溅出的玉轸，化作漫山辛夷叩响子期坟前的编钟。打更人说他曾拾到半片冰裂断纹，上面烙着嵇康临刑前凝视日影的瞳孔，而纹路间游走的，实则是《声无哀乐论》里被司马昭划去的章节。

　　在四更天踏上城南官道，石板上凝结的何止是晨露——分明有苏轼贬谪黄州时的草鞋泥印，徐霞客探访雁荡山前的最后回眸，更有张骞出使西域时坠落的玉佩璎珞。驮着茶砖的马帮铜铃叮咚，竟与法门寺地宫里的秘色瓷磬产生和鸣，惊得道旁野桃纷纷吐出新蕊，花心里蜷缩着郑和宝船桅杆上未解缆的鹁鸽铃。渡口舟子摇橹的节奏暗合《诗经》重章。他说摆渡三十载，船舷上嵌着王勃写《滕王阁序》时的残墨，橹柄裹着柳宗元钓寒江雪时的蓑衣片。最奇是某年载过位戴帷帽的女子，遗落的团扇上题着李清照少女时代的《点绛唇》，而扇面洒金的裂纹，恰与赵明诚病榻前摔碎的茶盏纹路相通。

　　放鸢人则在编织更宏大的叙事，他们手中的丝线串起《南鹞北鸢考工志》里的古老智慧，蝴蝶风筝驮着庄周晓梦，鹰隼纸鸢载着辛弃疾的“看试手，补天裂”。最高处的龙形纸鸢突然挣断引线，人们说它去赴与《洛神赋图》里惊鸿的千年之约，却不知那飘落的线轴上，系着曹雪芹临终前未系完的绢绳。薄暮时分，酒旗斜矗的巷口总在上演《清明上河图》的番外篇。卖青团的老妪将周邦彦的“正单衣试酒”熬成豆沙馅，驴打滚的黄豆粉里掺着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醉酒的书生歪在柳树下，嚷嚷着要重演《儒林外史》里杜少卿夫妇的玄武湖雅集，却把酒葫芦错递给扫街人，而那柄竹扫帚上，分明栖着林逋放归孤山的鹤魂。

　　人生看得几清明，在四更天推开临河窗，满城灯火已化作《陶庵梦忆》里的流萤。对岸忽然飘来苏轼的“诗酒趁年华”，却见一叶扁舟载着茶灶酒炉摇入烟波，船头端坐的蓑衣客，竟与张岱雪夜湖心亭看雪的身影重叠。晨光刺破云翳的刹那，所有飘零的落英都化作大地的酒窝。人们从花雨中穿过，鬓角沾着的何止是春色——那是王维在辋川别业弹落的松风，白居易在琵琶亭上拭去的青衫泪，更是唐伯虎在桃花庵里典当的最后一支金步摇。四月的跫音终将远去，但那些在行走间与时光达成的和解，永远会在某个雨打芭蕉的夜晚，悄然长成掌纹里的山水脉络。且行且珍惜的深意，或许就藏在那位抄经僧的晨课上——他每日用露水研磨的，既是智永禅师写坏的千管兔毫，也是八大山人画翻白眼鱼鸟时的宿墨。而最终落在《金刚经》残卷上的，不过是四月路过人间时，随手撒下的一把带着体温的星辰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