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之鸭绿江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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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间之鸭绿江畔

晨雾未散时，鸭绿江边的早市已飘起黄蚬子香。卖海鲜的老汉推着木车轧过青石板，车辙里嵌着昨夜的雨水，在朝阳下泛着碎银般的光。我总在这时想起母亲的话："日子要像熬汤，火候到了自然香。"她那双布满裂口的手，在蜂窝煤炉前搅动砂锅，陈皮与老姜在沸水里沉浮，氤氲的雾气模糊了玻璃窗上的霜花——窗上结的冰花，总让我想起抗美援朝纪念馆里那些凝固在玻璃展柜里的弹壳。

巷口裁缝铺的周师傅，三十年如一日守着脚踏缝纫机。褪色的蓝布帘后，他总把线头剪得齐整如发梢，碎布头攒成五彩斑斓的朝鲜族长鼓纹样坐垫。有次见他给流浪猫缝补棉袄，银针在旧毛线间穿梭，仿佛在修补时光的裂痕。他说："缝补是门减法，去掉多余针脚，心就宽了。"这话倒像禅机，让我想起父亲临终前把烟斗里的烟丝倒干净，说余烬该留给春天发芽——就像丹东老工业区的火车头广场上，那些退役的蒸汽机车，永远定格在蓄势待发的姿态。

菜场转角有位卖腌菜的阿婆，陶瓮里泡着青椒与丹东特有的玉木耳。她总用竹勺舀出最嫩的江蚬肉，递给排队孩童时笑出满脸褶皱："慢些吃，咸菜要拌三遍鸭绿江水才入味。"某日暴雨冲垮她的遮雨棚，却见隔壁水果摊老板默默搬来塑料布，两双沾泥的胶鞋在积水里踩出并蒂莲的纹路——那积水倒映着对岸朝鲜的新义州灯火，恍惚间竟分不清哪边是故乡哪边是异乡。

傍晚归家时，总见楼下王婶在单元门口翻晒陈皮。老陶罐里蜷缩的橘皮，在秋阳下舒展成琥珀色的蝶。她教我用蜂蜜养壶，说紫砂吞得进苦涩，才吐得出回甘。有年深冬我加班晚归，撞见她往独居老人的门把手上挂保温桶，排骨汤的香气顺着楼梯爬满整栋楼，像无数只温暖的手掌抚过冰凉的铁栏——那些铁栏上斑驳的红漆，总让我想起凤凰山脚下的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碑文在雨水中愈发清晰如昨。

这些年学会在菜市场挑拣蔫掉的蔬菜，因它们更经得起炖煮；学会在缝补时留些余线，给破洞留出呼吸的孔隙。周末常去城郊看老农晾晒草莓干，他们把红艳艳的果实摊在竹匾上，像在晾晒浓缩的晚霞。有回问老农诀窍，他指着天际线说："你看那虎山长城，凹进去的地方最能藏住云霞。"——长城脚下那片油菜花田，每年春天都开得像打翻的调色盘，与江对岸的朝鲜村庄遥相呼应。

如今最爱在雨天窝在厨房，看黄蚬子在陶罐里慢慢卷曲成岁月的形状。蒸汽爬上玻璃窗，模糊了街景，却让记忆愈发清晰：母亲纳鞋底时哼的《桔梗谣》，父亲修自行车时吹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口哨，还有巷口那棵百年银杏，年复一年把金叶织进年轮里。原来最好的生活，真如老茶客说的——茶叶在壶里舒展时，要懂得适时停止注水，就像鸭绿江的潮汐，永远知道何时该退去。

前日收拾旧物，翻出母亲年轻时的朝鲜族长鼓鼓槌。那些缠缠绕绕的红绸，多像我们走过的路：有些打成死结，有些散作流云，但最终都在时光里织成了温暖的茧。此刻窗外飘着细雨，邻家厨房飘来炝锅的榛蘑香，恍惚听见岁月在耳边轻叹：活着，原就是件顶美好的事——尤其在丹东这样的地方，连苦难都能被江风酿成醇厚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