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是对寂静春天的一场起义｜散文

👦 文 华

《花事是对寂静春天的一场起义》

每到春天，我就似患上了花痴。

只要得闲，双脚便不由自主地寻花而去。说来也怪，平日里最是吝啬光阴的人，此刻却甘愿将大把辰光虚掷在花前。晨起推窗，见楼下樱花已堆云砌雪，便匆匆披衣出门；傍晚归家，见巷口海棠犹自灼灼，又忍不住驻足凝望。妻笑我着了魔，我亦不辩，只道："春不待人，花不候我，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城里人总道春色难寻，殊不知春最是阔绰的主儿。它漫不经心地挥霍着姹紫嫣红，将整座城池都浸在香雪海里。我日日在这锦绣堆中穿行，竟生出几分帝王巡幸的错觉——眼前是三千粉黛列阵，耳畔有燕语莺声作乐。可笑世人总是步履匆匆，任那樱花泣露、海棠堆锦，也不过换来淡漠一瞥。昨日见一西装男子，边打电话边踩过满地落英，皮鞋碾碎花瓣的声响，竟比他的商务谈判还要清脆。我常立在道旁，看那些被生活追赶的身影与一树芳华擦肩而过，恨不能扯住他们的衣袖：且慢！这满目繁华，岂可辜负？

其实何须远求？寻常巷陌里，春意早已漫过墙头。我家后巷有株老梨树，年年开花最晚，偏又落得最早。今晨见它终于绽出第一朵白，倒像是迟暮美人勉强簪了朵绢花。而隔壁幼儿园墙头的蔷薇却不管这些，它们正踩着铁栅栏翻墙越狱，把粉嘟嘟的脸蛋探进春风里。最妙的是转角垃圾站旁，不知谁扔的破瓦罐中，竟钻出几茎野鸢尾，蓝得像是天空碎了一角，掉在此处生根。

最是那蒲公英有趣。明明生得娇俏，偏要做出一副清高模样，从不肯扎堆热闹。或是砖缝里探出半个脑袋，或是断墙上斜倚着身子，那点鹅黄明明灭灭，倒像是春神随手撒落的金箔。前日在银行排队，见大理石台阶裂缝里居然也冒出一朵，被往来皮鞋带起的风吹得直哆嗦。我竟忘了叫号，蹲下来为它挡风，惹得保安频频侧目。这倔强的小生命啊，竟能在混凝土的裂缝里，开出一个完整的春天。

海棠则是另一番气象。它们像是约好了要办场春日宴，忽喇喇地占满了所有枝头。那些粉白相间的小脸挤挤挨挨，将枝条都压弯了腰。风过时，我分明听见银铃般的笑声——先是一朵抿嘴轻笑，继而传染给整个树冠，最后连地上的影子都跟着花枝乱颤起来。这般没心没肺的欢喜，叫人如何不跟着莞尔？昨夜骤雨，今晨见它们半数零落，剩下的却愈发娇艳，湿漉漉的花瓣上还滚着水珠，倒像是哭花了妆又破涕为笑的少女。

若论声势浩大，当属油菜花最是跋扈。它们简直要把"春"字写成动词，漫山遍野地攻城略地。上周末驱车郊外，拐过某个山坳时，猝不及防撞见整片金色海洋。那些花朵攒动的声响，恍惚间竟化作哒哒马蹄——是当年黄巢咏菊的"冲天香阵透长安"，还是成吉思汗的金帐汗国在移营？走进花田的刹那，耳畔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农舍成了金色浪涛中的孤舟，晾晒的衣裳是猎猎旌旗。有老农扛锄头经过，裤管粘满花粉，俨然成了春神的祭司。

水边的野桃树最会蛊惑人心。城南小河畔有株百年老桃，树干歪斜着探向水面，像醉汉要捞自己的倒影。它们把胭脂抹进涟漪里，搅得半河瑟瑟半河红。上周见个穿汉服的姑娘在树下拍照，风过时落英缤纷，她慌忙去接花瓣的模样，倒比摆拍的姿态生动百倍。不远处垂钓的老者突然起竿，银鳞跃出水面时带起一串粉红水珠——不知是惊散了花魂，还是钓起了春天。

前日在梨树下小坐，忽收读者来信，诉说为人言所困的苦闷。抬头望见满树冰绡，忽有所悟。遂回复道："你看这枝头新雪，可曾问过东风是否允准？昨日有童折花，今晨见断枝处已结新痂。花开是自己的事，就像活着，本不必向世俗讨要说法。"信息发出时，恰好有花瓣落在屏幕上，像是一个温柔的句点。

归途见环卫工正在清扫落花。那些粉白尸首堆在黑色垃圾袋里，尚有余香。忽然想起《红楼梦》里黛玉葬花，原以为矫情，此刻方知是先知。刚要叹息，却见路牙石缝里，一株蒲公英正顶着水泥碎屑，举起金色小太阳。

原来世间所有的绽放，都是生命在宣读独立的宣言。而春天，不过是万物在集体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