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烟之下 （三）

雪荷

小陈记者的报道《油烟下的沉默》在周三早晨发布。丽芳坐在电脑前，手指颤抖地点击着鼠标，页面加载的几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标题下方配图是她提供的油烟污染照片和门上红色油漆的特写。文章详细记述了小区住宅楼内非法经营饭店的问题，从丽芳初次投诉到环保局检测，再到物业的消极应对和疑似报复行为。文中引用了多位法律专家意见，明确指出这种经营行为的多重违法性。

"这么快就发出来了..."丽芳喃喃自语，眼睛快速扫过屏幕。报道最后一段让她心头一热：

"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还有无数个'王丽芳'在沉默中忍受着不公。当合法权益被侵犯时，选择发声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整个社会的支持。毕竟，今天的旁观者，很可能就是明天的受害者。"

手机突然开始疯狂震动。刘律师发来消息："报道火了！已经上了本地热搜！"接着是邻居李老师的短信："记者写得太好了！小区群里都炸锅了！"

丽芳深吸一口气，点开小区业主微信群。平时死气沉沉的群聊此刻消息不断刷屏：

"终于有人说真话了！"

"我家厨房窗户从来不敢开！"

"物业收了多少钱？装看不见？"

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

"小题大做，谁家不做饭？"

"饭店方便了大家，有什么不好？"

"外来户就是事多..."

王峰从卧室出来，眼睛还带着睡意："怎么了？这么早..."

"报道出来了，"丽芳转向丈夫，"反响很大。"

王峰凑过来看电脑屏幕，眉头渐渐紧锁。读完报道，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今天别单独出门。"

上午九点，第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是市电视台的记者，想约丽芳做专访。紧接着是第二家、第三家媒体...到中午时，丽芳已经接到了十几家媒体的采访请求。

"别急着答应，"刘律师在电话里建议，"先看看舆论走向。小陈的报道只是个开始。"

果然，下午三点，本地最大的新闻门户网站转载了报道，并配发评论员文章《谁在为违法经营开绿灯？》。四点整，市环保局官方微博发布声明，表示"高度重视阳光花园小区油烟污染问题，将联合多部门开展专项整治"。

丽芳的手机几乎被打爆，有媒体，有邻居，甚至还有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她不得不暂时关机，只留下王峰的手机作为紧急联系。

晚上七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小区业委会主任赵建国敲门来访。这位平时趾高气扬的中年男人此刻满脸堆笑，手里还提着一盒茶叶。

"王太太，我是代表业委会来沟通的，"他站在门口，眼睛不住地往屋里瞟，"关于那个报道...有些情况可能记者不了解..."

丽芳挡在门口没让他进来："什么情况？"

"其实我们业委会一直在推动解决这个问题，"赵建国擦了擦额头的汗，"只是需要时间协调...您看能不能跟记者说说，发个后续报道澄清一下？"

王峰从客厅走过来，冷冷地说："赵主任，门上油漆的事查清楚了吗？"

赵建国的笑容僵住了："这个...物业正在调监控..."

"调了三个月？"王峰讥讽道，"报道一出来，你们就着急了？"

送走尴尬的赵建国，丽芳和王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胜利的喜悦。

"看来媒体真有用，"王峰轻声说，"不过这才刚开始。"

他的预言很快应验。第二天早晨，一篇题为《便民饭店遭遇恶意举报？》的报道出现在另一家媒体上。文中采访了张伟夫妇和几位"老顾客"，将饭店描绘成"物美价廉、服务周到"的便民设施，而丽芳则被暗示为"心理失衡、小题大做"的麻烦制造者。

更令人震惊的是，报道中出现了物业和村委的联合声明，质疑此前环保检测的"公正性"，并声称"绝大多数业主对饭店表示理解和支持"。

"胡说八道！"丽芳气得摔下手机，"他们怎么敢颠倒黑白？"

王峰捡起手机，快速浏览报道："看这里——张伟说给你家安装了'最好的排风扇'，是你'贪得无厌'要求赔偿..."

正说着，门铃又响了。这次是1502的租客小陈，脸色慌张："王姐，我刚在楼下听到张伟打电话，说今晚电视台要来采访他，他们准备了好多人在饭店门口'支持'..."

丽芳心头一紧："他要制造假象？"

小陈点点头："我听说他们给每个来'站台'的人发一百块钱...王姐，你要不要去现场对质？"

王峰立刻反对："太危险了！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但丽芳已经下定决心："我得去。如果只有他们的一面之词，舆论会被彻底扭转。"

下午六点，市电视台《民生直通车》栏目组的采访车果然出现在小区。丽芳和王峰远远跟在后面，看到饭店门口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举着"支持便民饭店""反对恶意举报"的 handwritten 牌子。张伟穿着崭新的厨师服，正笑容满面地和记者说着什么。

"那些'群众'有一半我根本没见过，"丽芳低声说，"肯定是从别处找来的。"

正当记者准备结束采访时，丽芳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上前："我是举报人王丽芳，我有话要说！"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张伟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妻子则恶狠狠地瞪着丽芳。记者惊讶地转身，摄像机立刻对准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王女士？我们正想联系您..."年轻的女记者递过话筒。

丽芳的声音很稳，但手心全是汗："关于这篇所谓'便民饭店'的报道，我必须澄清几点事实..."

她条理清晰地列举了饭店的违法之处，展示了手机里保存的环保局检测报告和门上油漆的照片。当记者问及物业声明时，丽芳直接反问："如果饭店真的合法，为什么三个月拿不出营业执照？如果油烟达标，为什么要给楼上住户装排风扇？"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几个真正的住户小声附和："是啊，我家也有味道...""衣服都不敢晾..."

张伟突然冲过来，指着丽芳的鼻子："你血口喷人！我们小本经营容易吗？你这种人就见不得别人好！"

王峰立刻挡在妻子前面："请你放尊重点！有争议可以通过法律解决，不要人身攻击！"

场面一度混乱，记者不得不中断采访。但这段冲突画面当晚就在电视上播出了，虽然经过剪辑，但丽芳的举证和张伟的失态都清晰可见。

回到家，丽芳精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萌萌反常地没有迎上来，而是蜷在角落里，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萌萌？"丽芳急忙过去查看，发现狗狗的呼吸有些急促，鼻子也比平时干燥。

王峰摸了摸萌萌的头："是不是病了？明天带它去看看兽医吧。"

当晚，萌萌的咳嗽加重了，甚至吐了一小滩黄色黏液。丽芳整夜没睡好，抱着狗狗，心里充满自责。清晨五点，她决定立刻带萌萌去看急诊。

宠物医院的陈医生是位和蔼的中年女性。听完丽芳的描述，她仔细检查了萌萌的喉咙和肺部。

"有明显的呼吸道炎症，"陈医生推了推眼镜，"最近接触过什么刺激性气体吗？"

丽芳和王峰对视一眼："我们家楼下是饭店，油烟很大..."

"这就说得通了，"陈医生点点头，"狗的嗅觉是人类几十倍，对油烟等刺激性气体更敏感。长期暴露在这种环境中，会导致慢性支气管炎，严重的话还可能引发肺部病变。"

丽芳的眼眶瞬间红了："都怪我...早知道就该早点搬出去..."

"现在治疗还不晚，"陈医生安慰道，"我先开些药，但最重要的是改善生活环境。如果继续暴露在污染中，病情会反复发作。"

回家的路上，丽芳抱着萌萌，眼泪止不住地流。王峰沉默地开车，直到小区门口才突然开口：

"我们搬走吧。马上。"

丽芳惊讶地看着丈夫："什么？"

"我受够了，"王峰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萌萌的健康，你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我们可以租个小点的房子..."

"然后呢？让张伟继续祸害其他住户？"丽芳摇摇头，"现在有了媒体关注，正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时刻。如果连我们都放弃，那些没能力搬走的老人、孩子怎么办？"

王峰握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可我们连自己的狗都保护不了！"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不能放弃，"丽芳轻轻抚摸萌萌的头，"萌萌受的苦不能白受。"

回到家，王峰径直走向书房，翻出了尘封已久的法律书籍。丽芳惊讶地看着丈夫："你要做什么？"

"帮你打赢这场仗，"王峰头也不抬地翻着书页，"我在法院工作过，知道怎么对付这种推诿扯皮。"

丽芳突然感到鼻子一酸。这是出轨风波后，王峰第一次如此坚定地站在她这边，不是为了赎罪，而是因为真的在乎。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暴风中心。媒体报道持续发酵，环保局再次派人检测，确认张伟饭店仍未安装净化设备，油烟排放依旧超标。但与此同时，丽芳家遭遇的刁难也变本加厉——电梯"故障"频率更高，楼道里开始出现针对她的污言秽语，甚至有人深夜故意在她家门口大声喧哗。

更令人沮丧的是执法部门的推诿。环保局虽然下达了处罚决定，但没有强制关停的权力；城管部门表示住宅改经营场所不归他们管；消防检查则因为张伟妹夫的关系迟迟没有进行。

"这就是现实，"刘律师在律所会议室里叹气，"各部门权限交叉又各自为政，违法者反而游刃有余。"

丽芳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那我们该怎么办？诉讼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开庭..."

"其实..."刘律师犹豫了一下，"我收到一个匿名消息。有人声称掌握张伟饭店偷税漏税的证据，想和你见面。"

丽芳和王峰同时坐直了身体："谁？"

"不清楚，对方很谨慎，只留了个电话号码。"刘律师递过一张纸条，"你要考虑风险。如果是陷阱..."

丽芳接过纸条，心跳加速："值得一试。"

当天晚上，丽芳拨通了那个神秘号码。接电话的是个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约定次日在市中心图书馆见面。

"为什么要帮我？"丽芳忍不住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因为我也受过他们的害..."

第二天中午，丽芳和王峰如约来到图书馆三楼的角落。一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瘦小男子已经等在那里。见到两人，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

"这里面是张伟饭店的账本照片，"他声音很低，"过去半年，他们至少隐瞒了三十万营业额。"

丽芳惊讶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你是...?"

"我以前是他家厨子，"男子苦笑，"因为反对用地沟油被开除了，还扣了三个月工资。"

王峰接过U盘："这些能证明偷税漏税？"

"足够税务局查他了，"男子点点头，"还有...消防隐患比你们知道的更严重。他们私接燃气管道，厨房电线老化，一旦起火..."

男子突然噤声，快速起身离开。丽芳想追上去，被王峰拉住："别追了，他冒了很大风险。"

回到家，丽芳立刻将U盘内容导出来。照片清晰地显示了手写账本与公开账目的巨大差异。更令人震惊的是，还有几张厨房照片，显示煤气罐随意堆放，电线裸露，油垢积了厚厚一层。

"这些足够让他们关门了，"王峰仔细查看着证据，"但我们需要找个稳妥的途径举报。"

正当两人研究对策时，门铃响了。透过猫眼，丽芳看到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门外。

"是税务局的人，"她惊讶地回头对王峰说，"他们怎么..."

王峰打开门。年长些的税务人员出示证件："请问是王丽芳女士吗？我们接到举报，想了解一下您反映的偷税漏税情况。"

丽芳和王峰面面相觑："我们还没举报啊..."

"不是你们？"税务员也困惑了，"匿名举报人说证据在你们这里..."

丽芳突然明白了——那个前厨师不仅联系了她，还直接向税务局举报了！她赶紧拿出笔记本电脑，展示U盘里的证据。

税务员仔细查看后点点头："这些很有价值。我们会对该饭店进行突击检查。"他顿了顿，"另外，举报人还提到消防安全隐患？"

"是的，"王峰接过话头，"我们怀疑他们私接燃气管道。"

"我们会通报消防部门，"税务员承诺，"这次是多部门联合行动，不会再有人能干预。"

送走税务人员，丽芳靠在门上，长舒一口气。萌萌摇着尾巴走过来，咳嗽已经减轻了不少。她蹲下身抚摸狗狗柔软的毛发，轻声说："快结束了，宝贝..."

王峰走过来，轻轻抱住妻子和狗狗："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一起面对。"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高楼间隙洒进来，给房间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远处的城市喧嚣依旧，但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三人依偎在一起，仿佛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