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年轻的时候 我不爱说家乡话——陕西方言,觉得它土到掉渣,难听死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才知道,《诗经.尔雅》里说的“雅言”就是陕西话。周秦汉唐时,它还是官方语言。</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方言,承载着一个地方的历史和个性。</span>至今,陕西话里有很多字都沿袭着古汉语的发音,简洁古雅 富有画面感。比如,普通话说:“你走开。”陕西话就一个字:“避Pi4。”立马有一个小吏,扛着“回避”的牌子迎面走来。普通话说:“这女孩长得真漂亮。”陕西话说:“这女子,撩liao2。”语出《诗经》“月出皎兮,佼人撩兮”。撩字在陕西话里发二声,尾音上扬略一拖曳,“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味道就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陕西方言里边的狠蛮霸气,却也是别的方言无法比拟的。打仗的时候,军令如山倒,“吃、走、打、杀”这些制胜的字眼,普通话发一声、三声,陕西话通通发四声(吃、走、打、杀)。扬得起来,砸得下去,真真地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普通话说:“你想咋?”三个字都是发三声。听起来就是问问情况、征求一下意见,不行了再商量,说着说着就天下太平了,打起来是万万不可能的。陕西话则是:“你想咋?”都是四声发音,话没落地 人 就扑上去了。似乎,言简意赅的陕西话 只宜宣战而不宜讲和。</p><p class="ql-block"> 其实,方言极具辨识度,它虽然证明不了你的去处,却能直指你的来处。不管你走到哪里,它都是村口的那棵大树、那扇石磨、或者房檐下的一串红辣椒,一串大蒜辫子……它们经年累月,细嚼慢咽出你的舌头 你的胃,它们永远散发着只属于你的独特味道。</p><p class="ql-block"> 来到异国他乡,偶然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去她家做客。刚刚坐定,朋友的老公公从房间里颤颤巍巍走出来。眼睛盯着我问:“听说你是西安来滴?”我点点头。老人说:“那你就说陕西话,得成?”我说:“莫麻达。”</p><p class="ql-block"> 剩下的时间,基本是老人提问我回答。周秦汉唐几千年,钟楼鼓楼大雁塔,中国历史快要说完了,老人仍意犹未尽地问我:“会唱秦腔不?”我答:“太惭愧了,不会。”老人的眼神瞬间黯淡。我赶紧补充一句:“能胡哼哼一两句,不在调调上。”老人眼睛复又明亮,坐下,殷切地看着我。我抖擞精神,使出浑身的力气和本事,唱了几句秦腔《三滴血》:“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p><p class="ql-block"> 然后,就唱不下去了。老人闭着眼睛听,像一座沉寂的山。</p><p class="ql-block"> “荒腔走板的,让您老耳朵受委屈了。”我轻声致歉着。</p><p class="ql-block"> 老人很久没吭声,被岁月挤压下沉的眼窝里慢慢渗出两滴泪:“好听、好听!美得很、美得很。”</p><p class="ql-block"> 在老人的鼓励下,我又唱了两遍。老人站起来,慢慢回了自己的房间。</p><p class="ql-block"> 看着那个极其衰弱、深情、孤独的背影。我想安慰老人几句,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p><p class="ql-block"> 与朋友作别时,我隐隐听到从老人的房间里,传出悠悠的几声秦腔:“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 有家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袁秋乡 高级记者 散文作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