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美篇

东方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苦昼短</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贺</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食熊则肥,食蛙则瘦。</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神君何在?太一安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吾将斩龙足,嚼龙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何为服黄金、吞白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春晚三首·其一》</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宋】范成大</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阴阴垂柳闭朱门,一曲阑干一断魂。</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手把青梅春已去,满城风雨怕黄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蝶恋花·两岸月桥花半吐</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真德秀</p><p class="ql-block">两岸月桥花半吐。红透肌香,暗把游人误。尽道武陵溪上路。不知迷入江南去。 </p><p class="ql-block">先自冰霜真态度。何事枝头,点点胭脂污。莫是东君嫌淡素。问花花又娇无语。</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冬青树</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林海音</p><p class="ql-block"> 为了舅母的六十整寿,我冒着酷暑到台北来。表哥表妹两对夫妇都早到了,只等迟到的我。  </p><p class="ql-block"> 我进门放下手提箱高声喊:“阿妗,我到啦!”从厨房的甬道里发出一迭声的“啊,跟着拥出了表妹和表嫂,表哥和表妹夫也从舅舅的书房跑出来,舅母矮矮胖胖,又是放足,她擦着鼻尖的汗,拖着笨重的身躯,抢着跑出来。我见了舅母好高兴,赶忙迎上去,舅母握住我的手,把我上下一打量,红着眼圈叹口气:“瘦了!”  </p><p class="ql-block"> “瘦了?哪里!我临来时才在医院磅过的,比上次长了两磅呢!”舅母不满意我的答复,不住地摇头。  </p><p class="ql-block"> “姆妈就是这样,见了谁都嚷瘦呀瘦的,都像您胖得油篓似的走不动才算数吗?”表妹虽然结婚了,仍然改不了跟舅母抢白的习惯。我们听了都好笑,舅母用手指戳着表妹的头笑骂:“该死!该死!”我又听见舅母熟悉的骂人声了,惟有在舅母这毫无恶意的骂声里,才觉得是回到了有所依赖的家。 </p><p class="ql-block">  这是两年来一次难得的团聚,年轻的一代,为了职业,不能守在老人的身旁,舅母口口声声说:“走远了顶好,图个清静!”其实我知道她是多么盼望孩子们都围绕在她的身边。这一次大家写信商量好,要在舅母的生日全体回家来——其实各人在外面都已成家立业了,可是提到回家,总以在舅母的身边才算真正回到了家,就因为这里有一个舅母。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使你安心。她安排你的生活,让你舒服得像一个懒洋洋的人,躺在软绵绵的床上,不由得睡着了。  </p><p class="ql-block"> 可是在这个团聚的家庭里,我算的是什么呢?我不过是舅父的妹妹遗留下的一个孤女,在女孩时代便被远游的父亲寄留在这家里。舅母每见我瘦弱,总叹息说我是一个不幸的女孩,而我却以为遇到舅母是我今生最幸运的事。我曾失去许多亲人,却永远不会失去舅母,她像一棵冬青树,在我的生活里永远存在。如果我说我在这家里从无寄居之感,那正是因了舅母的慈爱,她从没有给过我一次机会,使我感觉在这家庭里是额外的一员。我和一个表哥一个表妹共同生活,安全而快乐,舅母却偏爱说我不幸。  </p><p class="ql-block"> 舅母是旧时代中一个可爱的妇人,她所以常常说我不幸,正因为她是一个家庭观念极浓厚的人。我的出生就是悲剧的开始,生母早死,又被父亲遗弃。后来我自己又在一次婚姻悲剧里,扮演了不幸的一方。如果拿新的家庭观念来说,我没有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所以造成心理的不健全,而致在弱如此吧?其实我在依赖舅母生活的年纪时,何曾有一丝丝这种不健全的念头。去年遭婚变,我原处之泰然,却急坏了舅母,她见了我顿足地哭:“蕙君,你阿爹回来我怎么交代?”我是快三十岁的人了,舅母还疑心地想着,有一天,十几年没有音信的阿爹回来了,她把我仍像五岁的小女孩一样交还给阿爹呢!我在舅母的眼里简直是悲剧的化身。无怪表妹责怪自母说:“阿姊本来是快乐的,可是妈妈偏要给培养点儿悲剧的气氛!”“嗯?”舅母旧书念得不少,可是遇见表妹嘴里的抽象新名词,就害苦了她:“什么赔点儿,养点儿的!”我们哄堂大笑,舅舅也笑得被一口烟呛得直咳嗽。舅母转移目标,冲着舅舅瞪眼:“老鬼,你也笑什么?”我说过的,舅母的骂声,常常是表现了这家庭的融洽,骂里含了无限的爱与关怀。舅母真是这一家子不倒的权威。  </p><p class="ql-block"> 表哥已经做了两个儿子的爸爸,这次回来,表嫂又鼓着肚子挺身而行了。表妹也初尝怀孕的滋味。添丁使舅母开心,所见所闻都是孩子的问题。我被冷落在一旁,突然生了孤零的伤感,可是还好,这情绪在我心头一瞥即逝,我很快恢复了常态。表哥正在喊:“叩头,叩头,给老太太拜寿!”舅母笑得嘴合不拢了。  </p><p class="ql-block"> 在舅母的生活方式下,是包含着新的希望与旧的道德,叩头礼并不是这家庭落伍的表现,而是子女奉给长辈所喜爱的一些行为的表现,如果我们那种七摇人晃的叩头法,能给舅母老夫妇开心的话,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舅母还照老规矩,四眼儿人不必下跪,表嫂和表妹算是免了,我和表哥表妹夫带着两个表任一字排开跪倒在红毡子上。桌上的一对红寿烛,烛光摇曳映到舅母刚扑了粉的圆脸上,在舅母光亮的脸上,我看见一个老妇人最快乐的时光。刹那间,我忽然想,舅母真是一个懂得生活,富有生活风趣,而也得到真正生活的女人。  </p><p class="ql-block"> 这次我们要叫一桌席孝敬舅母,可是舅母不肯,她说她愿意自己下厨,因为她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口味。“可是,您是老寿星呀!我们应当孝敬您,您怎么反倒做给我们吃?”表妹笑着说。  </p><p class="ql-block"> “算了罢,吃一顿明天就全滚蛋了,什么孝敬不孝敬!”舅母又骂了,可是这次骂是亲切中带着伤感的,她虽是个顶达观的女人,但是老人的心是希望归来而怕离去的,舅母又何能例外?  </p><p class="ql-block"> 我们吃得好开心,表妹夫和老丈人猜拳,五魁首,八匹马,把舅舅要灌醉了。我们也顾不得男母在厨房烤成什么样儿,上一道菜,喊一回好。  </p><p class="ql-block"> 和两表兄妹中,我一直受舅母特别的宠爱,当然是因为她对我多几分身世的怜悯。她希望我身体健康,婚姻美满,好对我那谜样的父亲有个交代,可是在这两方面,我都使她失望而伤心。我很惭愧一直给舅母精神上负荷沉重,她对于我的关怀远超过她的亲生子女,虽然我已成人,不需人扶助,她的关怀也未稍减。 </p><p class="ql-block">  舅母的生日,我画了一幅冬青树送给她,但是我知道,更多的颂词,再多的赠礼,都不如给她一个能使她放心的表白,我许久以来就要对舅母说的是:我的身体虽仍嫌瘦弱,但意志却坚强;我的婚姻虽告失败,但这并不证明我从此失去光明的前途!</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不死”的苜蓿</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单小花</span></p><p class="ql-block"> 开春的一个早上,我上街赶集。路过商业广场一菜摊时,听见一个男人的叫卖声,俏皮动听,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原来他周围站着一圈人,将他掩藏在人群中了。  </p><p class="ql-block"> 出于好奇,我侧身挤进人群。人群围着的地上铺着一块白色塑料布,上面堆放着新鲜的苜蓿菜,一个满脸黝黑的瘦男人蹲在旁边,将地上的苜蓿菜抓了两把,举起来,一边让周围的人看,一边叫卖。  </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会做的不如会说的。他的确说得很好:“二月二,三月三,苜蓿呀缠搅团。苜蓿菜,苜蓿菜,买回去开水锅里一涮,弄上两枚好蒜,撒些盐调醋一拌,城里人的一顿好饭……”男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话,拖着悠长的乡音,这也是他无数次向围观的人们打招呼的方式。围观的人听着笑着议论着,掌声不断,有人夸他口才好,有人夸他嗓子好,也有人夸他的苜蓿菜好!  </p><p class="ql-block"> 一位齐耳短发的老奶奶走近男人问:“苜蓿菜咋卖?”男人抬头看了一眼,说:“不贵不贵,一斤5块。”“一斤5块,还说不贵?”“唉!掐点苜蓿菜难怅很(很困难),费时很,指头肚都掐烂了,掐回来还要捡柴草,照得(瞅得)眼睛都麻了。”我是农村长大的,深知农村人的不易,听着男人的诉说,我不由地想起自己第一次上街卖甜醅的作难,便弯腰买了2斤,算是帮他开了张。  </p><p class="ql-block"> 男人见自己开张了,又开始大声吆喝起来:“苜蓿菜吃上美得很!”也许是男人能说会道的原因,也可能是围观的人见我买了的原因,紧接着老奶奶笑着走过来:“来来来,你的嘴真会说,把我说得动心了,给我来4斤。”男人应道好好好!不大一会儿,一大堆苜蓿菜所剩无几。  </p><p class="ql-block"> 眼前的苜蓿菜,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p><p class="ql-block"> 每到阳春三月,万物复苏,苜蓿也不想落后,早早从初融的土层里钻出来,胖嘟嘟的嫩叶与茎裹在一起,身子骨渐次打开,扭捏着腰肢就长出了嫩绿的叶片,叶片合起来像一个“心”字,有人把它形象地称作“三叶草”,也有人称作“幸运草”,我妈把它叫作“救命草”。在挨饿的年代,苜蓿可充饥,救活了无数人。当年,我妈和我舅就靠苜蓿菜拌麦麸活了下来。  </p><p class="ql-block"> 苜蓿是我见过再生能力最强的植物,一年要收割三四茬。苜蓿不是每年种,种上以后就不用管了,春天发芽,冬天枯萎,寒霜冻不死,牛羊骡马啃不死,喜鹊鸽子啄不死,蛐蛐虫虫咬不死,水淹不死火烧不死,生命力很顽强。  </p><p class="ql-block"> 邻居家崖背上面有一块苜蓿地,苜蓿地的主人因事端与近亲发生了矛盾,一气之下,举家搬到了别的地方。这块苜蓿地就像没娘的孩子,撂荒了。每到春天,成群结队的娃娃背着大人赶着牛羊骡马去这块苜蓿地放牧,在苜蓿地里玩各种各样的游戏,牛羊和放牧者都在苜蓿地里肆无忌惮地践踏。要是遇到暴雨,有人会将水引到这块地里,苜蓿地就被淤泥填平了。我心想苜蓿芽可能再也长不出来了。没过几天,胖嫩嫩的苜蓿芽竟然又钻出了地面。  </p><p class="ql-block"> 每到深秋与冬天,有些调皮的娃娃会点着苜蓿地里的杂草,整个苜蓿地也被点着了,烧得漆黑一片。可一到春天,被大火烧过的苜蓿地,又会发新芽,且比往年长得更茂盛。  后来,我终于知道,苜蓿之所以死不了,是因为它的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因此,无论人还是动物如何摧残,都残害不了它极其顽强的生命力,以及它向上向阳生长的活力。它用不屈重塑自己。我被苜蓿这种不认输的精神所感动。  如今,苜蓿是人们舌尖上的一道好菜。每到春天,在农村有亲戚的城里人,总会开车来掐苜蓿菜,在苜蓿地畔晨练,说我们农村的空气好。一阵微风拂过,苜蓿芽的清香扑鼻而来。  </p><p class="ql-block"> 春天的苜蓿菜鲜嫩,用我们宁夏西吉人的话来说,能香破头。开水锅里一过,凉水漂上两三遍,捏掉水分,撒上调料,用胡麻油一烫,一股浓浓的苜蓿菜香会弥漫整个厨房。绿茵茵的苜蓿菜,仿佛春天的精灵,在我们的舌尖上跳跃舞动,清香四溢,让人回味无穷,让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人们脾胃清爽、食欲大增。</p> <p class="ql-block">半棵杏树</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翟春玲</p><p class="ql-block"> 老家已经快一年没人回去了。平时去家里偶尔照看的小叔打电话说后园里那半颗杏树竟然开花,心里猛地就很难受。老家的后园是很小的一片地,小时候,老爸在有限的空间里给我们姊妹们栽了杏树,梨树,还有一棵桃树,农家常有的果树基本全了,剩一小块地再种几棵西红柿,七八棵辣椒,一排韭菜,老妈还在角落里种了一棵芍药花,虽然都是几颗,但品种很全,所以小时候春天后园里最先盛开的就是雪白的杏花,然后桃花、梨花、芍药花次第开放,后园里一片花红柳绿,盎然春色。</p><p class="ql-block">老爸种的杏树后来越长越大,开花的时候,半边房顶都被花儿覆盖着,清晨,当我们还在春眠不觉晓时,后园里已经处处闻啼鸟了。鸟儿们在花树上翻飞啼鸣,花儿随风落了一地。当然,最快乐的时节还是初夏时节,那满树半边红色,半边浅黄的杏子成熟了,结得繁硕异常,摘下一个,咬一口,九甜一酸,口感好的无与伦比,妈妈说我们这是有名的胭脂杏,所以它熟了是红色的呢。那时候,这树杏子可是我们最好的水果。可随着我们几个慢慢长大,后来也都相继离开了家。后园里的杏子初夏成熟的时候,往往落了一地也没有人吃了,村里孩子们也越来越少了,送人都没人要了。杏子成熟的时节,老爸老妈总打电话让我们回家吃杏,可我们却再也不会为了几棵杏子回家了,父母站在杏树下,望着满树的胭脂杏,眼里是满满的失望和落寞。后来,老妈说:“娃们不爱吃了,就把树挖了吧,空出的地还可以种菜呢”。于是,老爸喊来了堂哥,把树挖了,可树根没挖干净,留了一点,谁知来年春天那半颗根系竟然生出了芽,在季节里慢慢长出枝干,一小棵杏树又长出来了。小杏树年年生长,转眼两年时间,它又长成了婴儿手臂粗的一棵杏树,春来又开花了,竟然又结果了。杏子熟了依然没有人吃,又落了一地,鸟雀们得以饱餐。老爸看杏树这么坚强,这次就没挖,而是把靠近菜地的这半边杏树的枝杈给砍了,于是杏树就成了半棵杏树,但它依然年年开花,虽然花朵很少,很少的花朵依然会结九甜一酸的胭脂杏。老爸已经走了一年多了,春天来了,小叔说,那半边杏树今年花开的挺繁的,衬托的后园很有生气,仿佛这个院落里依然孩童嬉闹,生气勃勃,灶台上依旧有炊烟袅袅。弟弟告诉老妈,半边杏树开花了,开得挺繁。老妈轻声说,清明回老家时给它收拾收拾,留下它,杏子熟了,回家摘,那是你老爸留给我们的念想。清明节就在跟前了,回家去给父亲上坟,一定会告诉他:“半边树开花,我们留着呢,等初夏吃杏子”,这是老爸给我们种的杏子,九甜一酸。</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春天的浪漫,樱花占一半</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王军贤 </p><p class="ql-block"> 人们都说春天浪漫,我看这浪漫里,樱花要占去一半。</p><p class="ql-block"> 樱花初放时,枝头上星星点点的,倒像是哪个粗心的画家蘸多了颜料,随意甩在这枯枝上的。不过几日,那花便开得密了。一朵、两朵……成团成簇,将枝头装点得繁花似锦。</p><p class="ql-block"> 远远望去,仿佛被天边的云霞笼罩,如梦如幻,让人不禁沉醉在这绚烂的海洋里。花瓣薄如蝉翼,质地柔软细腻,仿佛吹弹可破。凑近细嗅,一股淡雅的清香萦绕鼻尖,虽不浓郁,却沁人心脾,让人神清气爽。</p><p class="ql-block"> 公园里的樱花最是热闹。游人们排着队在树下照相,你方照罢我登场,竟比那戏台上的角儿,还要忙碌三分。</p><p class="ql-block"> 有穿红着绿的美女,硬要攀下一枝来,贴在脸旁,叫同伴拍照。那樱花枝被扯得乱颤,花瓣纷纷落下,如同下了一场小雪。等拍照者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那花枝在风中摇晃。年轻的情侣们手牵着手,漫步在樱花小径上,彼此倾诉着爱意,定格在相机里的笑容,比樱花还要灿烂。</p><p class="ql-block"> 校园里的樱花道,是青春浪漫的见证地。少男少女们或是三两成群,欢声笑语,谈论着学业与梦想;或是独自静坐,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任由花瓣飘落在书页上。阳光透过花枝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为这幅青春画卷,增添了几分灵动与美好。</p><p class="ql-block"> 樱花的花期很短,不过十来天光景。开时轰轰烈烈,谢时也干脆利落。微风轻拂,花枝随风摇曳,花瓣如雪般纷纷扬扬。这一场浪漫至极的“樱花雨”,是春天最美的舞蹈。樱花何曾为谁停留过?它开了又谢,从不在意人们的目光与叹息。</p><p class="ql-block"> 樱花年年开,人却不能年年看。樱花开得好看,不仅在于它的美丽外表,更在于它短暂而绚烂的生命。花期虽短,但它在有限的时光里,将生命的精彩演绎到极致。这种向死而生的勇气与豁达,让人为之动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  黄河一掬</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余光中</p><p class="ql-block"> 厢型车终于在大坝上停定,大家陆续跳下车来。还未及看清河水的流势,脸上忽感微微刺麻,风沙早已刷过来了。没遮没拦的长风挟着细沙,像一阵小规模的沙尘暴,在华北大平原上卷地刮来,不冷,但是挺欺负人,使胸臆发紧。我存(余光中妻子范我存)和幼珊都把自己裹得密密实实,火红的风衣牵动了荒旷的河景。我也戴着扁呢帽,把绒袄的拉链直拉到喉核。一行八九个人,跟着永波、建辉、周晖,向大坝下面的河岸走去。</p><p class="ql-block"> 这是临别济南的前一天上午,山东大学安排带我们来看黄河。车沿着二环东路一直驶来,做主人的见我神情热切,问题不绝,不愿扫客人的兴,也不想纵容我期待太奢,只平实地回答,最后补了一句:“水色有点浑,水势倒还不小。不过去年断流了一百多天,不会太壮观。”这些话我也听说过,心里已有准备。现在当场便见分晓,再提警告,就像孩子回家,已到门口,却听邻人说,这些年你妈妈病了,瘦了,几乎要认不得了,总还是难受的。</p><p class="ql-block"> 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开,触目空廓而寂寥,几乎什么也没有。河面不算很阔,最多五百米吧,可是两岸的沙地都很宽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旷远,似乎再也勾不到边。昊天和洪水的接缝处,一线苍苍像是麦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杨树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面是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低调土黄,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赭,调得不很匀称,沙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泥多则暗,沙多则浅,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p><p class="ql-block"> 黄浪滔滔,远来的这条浑龙一扭腰身,转出一个大锐角,对岸变成了一个半岛,岛尖正对着我们。回头再望此岸的堤坝,已经落在远处,像瓦灰色的一长段堡墙。</p><p class="ql-block"> 又回头对建辉说:“这里离河水还是太远,再走近些好吗?我想摸一下河水。”</p><p class="ql-block"> 于是永波和建辉领路,沿着一大片麦苗田,带着众人在泥泞的窄埂上,一脚高一脚低,向最低的近水处走去。终于够低了,也够近了。但沙泥也更湿软,我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终于半伸进黄河。</p><p class="ql-block"> 一刹那,我的热血触到了黄河的体温,凉凉的,令人兴奋。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终于澄清?</p><p class="ql-block"> 流到我手边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p><p class="ql-block"> 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在诗里文里我高呼低唤他不知多少遍,在山大演讲时我朗诵那首《民歌》,等到第二遍五百听众就齐声来和我:“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我高呼一声“风”,五百张口的肺活量忽然爆发,合力应一声“也听见”。我再呼“沙”,五百管喉再合应一声“也听见”。全场就在热血的呼应中结束。</p><p class="ql-block"> 华夏子孙对黄河的感情,正如胎记一般地不可磨灭。流沙河写信告诉我,他坐火车过黄河读我的《黄河》一诗,十分感动,奇怪我没见过黄河怎么写得出来。其实这是胎里带来的,从《诗经》到刘鹗,哪一句不是黄河奶出来的?黄河断流,就等于中国断奶。山大副校长徐显明在席间痛陈国情,说他每次过黄河大桥都不禁要流泪。这话简直有《世说新语》的慷慨,我完全懂得。</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里,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对着滚滚东去的黄河低头默祷了一阵,右手一扬,雪白的名片一番飘舞,就被起伏的浪头接去了。大家齐望着我,似乎不觉得这僭妄的一投有何不妥,反而纵容地赞许笑呼。我存和幼珊也相继来水边探求黄河的浸礼。看到女儿认真地伸手入河,想起她那么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机会带她来认河,想当年做爸爸的告别这一片后土只有她今日一半的年纪,我的眼睛就湿了。</p><p class="ql-block"> 回到车上,大家忙着拭去鞋底的湿泥。我默默,只觉得不忍。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机场送别,我就穿着泥鞋登机。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尽,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从此每到深夜,书房里就传出隐隐的水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落霞沟交响曲</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卞毓方</p><p class="ql-block">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语出杜甫的绝句《赠花卿》。说得透彻,天乐本属神仙,凡尘自是难寻,而我今日,恍然间,竟倾听了那来自天庭的妙音,幸何如之!  </p><p class="ql-block"> 那日上午,我离开位于昆明市东川区的宾馆,驱车前往红土地镇。山路蜿蜒,左临悬崖峭壁,剑麻丛生,蔓草纷披;右值梯田平旷,红壤如血,阳光自孔雀蓝的晴空倾洒而下,给绿油油的荞麦、黄澄澄的燕麦、粉嫩嫩的油菜花注入了一股沛然的生气,明艳而又爽朗。  </p><p class="ql-block"> 红土地镇方圆百里,蜚声中外的景点有打马坎、七彩坡、锦绣园、千年龙树、乐谱凹等,光是咀嚼这些名字,便令人齿舌生香,心驰神往。更让我兴奋的是,主人首先推荐落霞沟。  </p><p class="ql-block"> 这是为何?说来话长,我想起一位老者,简庆福。  </p><p class="ql-block"> 简庆福是香港摄影界的巨擘。2008年,他87岁,一次偶然的机会来到东川,在一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峡谷,他为鬼斧神工的地貌所震撼,决心把它摄入镜头。动手创作之前,临时添了一笔构思:漫坡散放流云似的山羊,任它们自由啮草嬉戏,再现农耕文明的悠然与超然。谁知,山高路陡,云迷雾锁,预定的羊群未能按时到位,而光与影不等人,有道是“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摄影也是如此,他瞅准时机迅速按下快门,一幅《江山如画》应声定格。  </p><p class="ql-block"> 大家就是大家,作品甫一问世,就获众口交誉,被赞为“华夏大地的魂魄”,2012年更是随神舟九号飞船畅游太空,向世界展示了中国的大美山川。  </p><p class="ql-block"> 对于东川来说,走红是什么?是简老杰作的一炮打响,是天南海北的驴友、画师、摄影师闻风而至,是昔日的陷塘地更名为落霞沟,并勒石为记。  </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儿,耳畔传来一缕轻音,似是某首乐曲的引子。  </p><p class="ql-block"> 我与简老亦有小小的夙缘:他去过我的老家射阳,为了拍摄丹顶鹤;我参观过他的“光影无垠”摄影展,在京城。  </p><p class="ql-block"> 老先生今年104岁,得享仙寿。  </p><p class="ql-block"> 追随简老的脚步,我登上他踏过的观景台。  </p><p class="ql-block"> 时值傍午,阳光炽烈,云气弥漫。“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云彩是自然界的魔术师。才见一团浓云在日边缓缓散开,阳光乘隙扑向远处的崖壁,漫坡的顽石顷刻有了生命,若奔走跳跃的灵猴,又一团浓云遮过来,日头隐退,苍茫滋生,峰峦也由烂紫化为黯苍。  </p><p class="ql-block"> 崖底,隐着一条溪涧,迷迷蒙蒙,影影绰绰,是氤氲的水汽吧,看不清,偏生叫耳朵捕捉到了那吵吵嚷嚷、喷珠溅玉的喧哗。  溪水这边,谷底稍稍凸起,坐落着一个小村。问起当地的朋友,说是松毛棚村大坪子小组。松毛棚,顾名思义,是就地取材,用松针搭建的茅棚。这是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了。如今,数十户人家,尽多白墙青瓦,且多两层小楼,掩以绿树,饰以鲜葩,散以牛羊,炊烟袅袅而起,俨然是一处现实版的桃花源。  </p><p class="ql-block"> 再过来,是相对高敞的山梁,依山形地势拓出一圈又一圈波浪形的梯田,大红与大绿携手。人着大红大绿显喜气,山着大红大绿显瑞气。瑞霭、祥云、日辉,映得一沙一石一草一木皆欢天喜地,眉飞色舞。  </p><p class="ql-block"> 脚底,贴近栈道,横亘着一道巨壑,危壁斧削,赤石裸露,古木倒生,紫藤怒攀——凸现出原始的生命力。  </p><p class="ql-block"> 整体扫视,立体透视:那峡谷,七彩斑斓;那红土,渥然如丹;那禾稼,绿云委地;那野花,那白墙,那黛瓦,那蓝天,莫不色调明快,线条流畅,融洽无间。诗人谓之“神仙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此语得其神髓,天堂如果要装修,必定是以这落霞沟的色彩打底。  </p><p class="ql-block"> 正纵目骋怀,一束光柱穿云射来,照得我眼睛睁不开。耳边忽然升起一缕旋律,初如提琴和木管的八度泛音,继而渐渐清晰,逐步加强,进入行云流水、急管繁弦的交响。四下看,并无谁在播放乐曲。那么,这是打天外飞来的?不,这是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我心灵的琴键上弹奏。皆因眼前的色彩太过绚丽,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不能自已,故而情动于中,越于言,化于声,入于耳。就是说,语言已不足以表达我对落霞沟之美的惊叹,情感的火花直接飞扬成盈耳的音乐。山顶云树泱漭,恍闻“巍巍乎若太山”“汤汤乎若流水”;村头柳丝轻摆,似“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溪涧潺潺,声若“大弦嘈嘈”;荒径格桑花摇曳,宛如“小弦切切”。最响亮的音色,来自那深厚的朱砂红、陶土红、铁锈红,色彩一跃为音符,音符转化为乐章。侧耳倾听,管笛齐奏,琴鼓交鸣,铿锵如“昆山玉碎”,激扬如《金蛇狂舞》。瓦格纳有感于意大利五渔村的美景,谱出了《莱茵的黄金》,贝多芬在维也纳郊区海利根施塔特村灵感迸发,谱出了《田园奏鸣曲》,我应该如何为这阕无意中得之的精神乐曲命名呢?索性叫做《落霞沟交响曲》。  </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视觉与听觉在心中同频共振,色彩的音籁比管弦的奏鸣更让人感到亲近。离开落霞沟,踏入花石头村,乐声依然在耳畔回荡;离开村子,登上千年老龙树所在的高坡,旋律依旧在心头盘旋。我终于理解了康定斯基的名言:“色彩犹如键盘,眼睛好似音锤,心灵仿佛绷满弦的琴。”音乐,原来不仅源自生活与劳动,还来自无声的风景,来自天地间的色彩,是心灵与自然的共鸣。</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万物诉说</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鲍尔吉·原野</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1</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花大姐给刺猬的信</b></p><p class="ql-block">亲爱的刺猬:</p><p class="ql-block">我是美丽的花大姐。我有两个名字:瓢虫和花大姐。我更喜欢花大姐这个名字,虽然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大姐。花这个姓氏让我沉醉。你看草原上的山丹花多么美丽,花瓣有黄、白、红三种颜色。它的花瓣弯下去,好像杂技演员向后弯腰,用嘴叼河里漂过的柳树叶子。马鞭草花也漂亮,那么多小花挤在一起,挤满了花柱,像十颗蓝宝石叠在一起。</p><p class="ql-block">我问野蜜蜂:亲爱的野蜜蜂,我是你大姐吗?他说:你像一个没头没脑的山丁子果,怎么可能是我的大姐?我去问蜻蜓:亲爱的蜻蜓,我是你的大姐吗?他说:算了吧,我们蜻蜓像飞机一样雄伟,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大姐?你还是找一个渺小的昆虫,去当他的大姐吧!我去找蚂蚁,蚂蚁像贪财的财主一样在泥土里找东西。我说:蚂蚁财主,你大姐来了,就是我。蚂蚁抬头看我一眼,用爪子堵我的嘴,怕我继续说下去。他说:我在找藏在泥土里的金沙,请你不要说话。我只好飞走了,落到了一朵唐松草的花上,唐松草开花也是蓝色的。我忽然醒悟了:我是花的大姐啊!我从唐松草的蓝花飞到野山楂树的白花上,告诉他们:姐姐来看你们来了!然后飞到山丁子树开的白花上,说:姐姐来了,来了来了。呵呵,过足了大姐瘾。</p><p class="ql-block">小刺猬,我今天给你写信,并不是强迫你管我叫大姐。我只是说我是花大姐而不是瓢虫,可以吗?亲爱的刺猬,现在流行昵称。我叫你刺刺好呢,还是叫你猬猬好?这两个昵称好像都不好听。我还是叫你刺猬吧。刺猬弟弟,我不敢靠近你,怕你把我扎成筛子眼。但我还是喜欢你,你跟所有的动物都不一样。你看,蛇爬起来多么油滑,让人分不清哪是他的头,哪儿是他的尾。蛇把蛇芯子吐出嘴外乱晃一番,这不太礼貌吧?我也不喜欢蜥蜴。他好像青蛙装了一条蛇尾巴。他想冒充青蛙,还是冒充蛇?恐怕他自己都没弄清楚。至于那些大动物,我只能说他们太大了。棕熊走过来,离很远就能听到动静。他折断树枝,把爪子拍在地上,好像要把大地拍裂。他身体那么大,像一个煤堆,眼睛却那么小,这是为什么?眼睛小,并没有妨碍棕熊偷吃蜂蜜。他把肮脏的爪子伸进蜂巢里搅和,然后用带刺的舌头舔自己爪子。有这么吃东西的吗?这是破坏啊。至于说到狼,我还没见过狼,我听说狼吃掉了好多动物,吃掉兔子、野猪和黄羊,但我没听说他吃了一只花大姐。狼没有说的那么可怕。如果狼很厉害,为什么不吃掉一只花大姐呢?万度苏草原上还有哪些动物,我一下想不起来了,我只想说:我喜欢你。</p><p class="ql-block">亲爱的刺猬,你多安静啊。雨后,你站在松树底下,把自己卷成一团,像一个大松果,当然是带刺的松果。你谁也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敢来咬你。你活得真好,如果哪一个动物敢咬你,你就把他们的嘴扎烂。但你不会毫无理由地扎别人,你是一个文明的好刺猬。有一次,我看你探出头,露出尖尖的嘴和犀利的小眼睛,你身上的刺像褐色的松针,白尖。然后你突然走起来,在落叶上爬行,发出沙沙的声响。</p><p class="ql-block">亲爱的刺猬,你吃什么东西?你会唱歌吗?你如果会跑,跑得快吗?你喝不喝水?你扎死过多少坏动物?你扎死过狼吗?这都是我想问的问题。还有,你会爬树吗?如果你从树上掉下来,后背的刺会不会折断?我对你很好奇,如果你觉得这些问题不算冒犯,就请回信告诉我。如果我收不到你的回信,就证明你不想回答,这些问题涉及一个刺猬的隐私,我完全理解。还有一个问题,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我能长刺吗?你可不可以教我长刺?</p><p class="ql-block">我也想当一个刺猬,如果当成了,我在山楂树上爬行,毛虫就不敢攻击我。好的,等待你的回信。(鼹鼠说想长刺,要趴在长刺的灌木上,直到自己后背长出刺来。鼹鼠还劝我趴在你身上,说你会把刺传染给我,这是真的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爱你的花大姐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2</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刺猬给花大姐的回信</b></p><p class="ql-block">亲爱的花大姐:</p><p class="ql-block">很高兴给你写一封回信。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刺猬通常不参加社交活动。不管是草原动物们的竞技赛跑,还是鸟类扯着嗓子喧哗,我们都不参加。作为一个刺猬,我们要求自己保持隐秘的状态,最好与世隔绝。你知道,拼命奔跑,或者像鸟类一样发表各种想法,没有任何好处。我们在万度苏草原生活,彼此只算是偶遇,你不可能是它的主人。</p><p class="ql-block">亲爱的花大姐,你可能不理解我上面说的话。你会说:万度苏草原的飞鸟、牛群、羊群、狼、狐狸,还有小小的金龟子不都是这里的主人吗?你想错了,你所看到的动物、植物和昆虫在这里只算短暂生活。蚊子活不过两个月就死掉了,因为他遇到了冷空气。春天长出来的青草,秋天也会枯萎,深秋是它生命的终点。这里哪有什么主人?你会说:博格达山上坚硬的岩石是万度苏草原的主人。其实它也不是。岩石会风化,你看没看过草原上散落的石块?它就是山岩风化的结果,被洪水冲到了草原上。世界从来没有永久的主人,我们都是短暂的过客。我们刺猬很了解做客的礼仪——不要乱说乱动,不要随便建立规则。我们在这里呼吸,吃到该吃的东西,喝到该喝的水,就够了。尽量不去打扰其他动物、植物和昆虫。你同意我的看法吗?</p><p class="ql-block">你问我们刺猬吃什么东西,回答这个问题,我有些为难,怕冒犯了你。但既然你问,我就索性直说了。我们喜欢吃无脊椎的昆虫,比如说毛虫、甲虫,我也吃过花大姐,但吃的不多,一点点而已。我们还喜欢吃植物的嫩叶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夜晚,我会悄悄地爬到村里吃牧民种的菜。你说我算小偷吗?我觉得“小偷”这个名字不好听,换成“隐秘采集者”比较好。</p><p class="ql-block">我们喜欢吃偏甜的东西,比如说生菜的叶子、萝卜的叶子,含低聚糖。森林里的果实落在地上再好不过了,我们喜欢吃野山楂的果实、山杏的果实。但我们不能吃葡萄。所有的刺猬都知道吃葡萄会中毒而死。在喝水方面,我们只喝干净的水。下过雨的乌力吉木伦河算不上干净,里面有淤泥,也有死去动物的尸体。干净的水是山上的泉水。泉水悄悄从石头缝里冒出来,多么清洁,像透明的花瓣一样。</p><p class="ql-block">你问我们跑得快不快,这也是秘密。有人注视我们的时候,我们静止不动,像一块石头,但在夜里,我向你保证,我们跑得很快,比松鼠还要快,实事求是地说,没有兔子快。这个速度,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p><p class="ql-block">亲爱的花大姐,你说你不喜欢蛇和蜥蜴,我不这样看。有一天我见到一条小绿蛇,他爬到泉水边上站起来,身材修长。比土拨鼠站起来还好看。这条小绿蛇吐出红芯子,在嘴边流畅地翻卷,好像在划拳。他凝视我,眼睛眨也不眨。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充满柔情。这样的蛇,你怎么会不喜欢呢?蜥蜴也可爱,他的后背像老榆树的皮一样斑驳,只不过没有裂口,蜥蜴勤勤恳恳地在大地上找东西吃,听到一点风声就钻到洞穴里躲避。这样很好啊,我没听说蜥蜴伤害过谁。他伤害过你吗?我觉得不会。棕熊也没你说的那么糟糕。爱吃蜂蜜,说明他心里还有童真。他还喜欢到河里抓鱼吃。至于眼睛小,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亲爱的花大姐,我们不能从一个物种的相貌、气味、颜色判断他好或不好,这样太草率。万度苏草原所有生灵都是好的,否则他不会降生出来。你觉得这个物种好,那个物种不好,是你的认知出了偏差。假如有人不喜欢你,说你是一个红壳带斑点的苍蝇,你高兴吗?苍蝇也没有什么可责备的,苍蝇吃人了吗?没有。苍蝇给牛羊下毒药了吗?也没有。有人不喜欢苍蝇,是因为他嗡嗡地飞。但如果苍蝇不飞,你就会喜欢他吗?不一定吧。我们不要轻易使用“喜欢”和“不喜欢”这两个词。使用这两个词一定要慎重,它代表选择,代表你内心的包容程度。我们不一定善良,但我们需要包容。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p><p class="ql-block">昨天早上,我看见一件有趣的事。离博格达山不远的沙地上,一只喜鹊追上了一条黑白花纹的蛇。喜鹊落下来啄蛇的头,蛇盘成一个圆,抬头与喜鹊对峙。这时喜鹊使用了迷惑战术,像推碾子一样连续不断围着蛇跑,蛇不断扭动自己的脖子,防备喜鹊啄自己。喜鹊低着头只管转圈跑,我觉得蛇的脖子都快要断了,但他没办法,只能警惕地盯着喜鹊。就这样,喜鹊像疯了一样,围着蛇跑了几十圈。蛇想逃又逃不走,想和喜鹊打架又够不着。后来喜鹊飞走了,蛇迅速往窝里爬,喜鹊又落下来,围着蛇转圈。最后他们谁战胜了谁,我就不知道了,我离开了那里。我知道喜鹊是在跟蛇开玩笑,因为喜鹊不吃蛇肉,蛇也不攻击喜鹊。</p><p class="ql-block">你知道吗?喜鹊性格蛮横,胆大,喜欢恶作剧。蛇如果会示弱,一定向喜鹊求饶,告诉他不要再转了。再转的话,蛇的脑浆都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你说蛇和喜鹊,他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们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大自然的子孙而已。动物们不仅要生存,也做游戏。喜鹊斗蛇,就是他们的游戏。</p><p class="ql-block">你问我你可不可以在后背上长刺,我劝你还是不长的好。造物主设计你的时候已经非常用心,你又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呢?假设后背上长出了刺,你用它做什么?去扎死老虎,还是去钓鱼?没用的。我身上有刺,也没必要拔掉它。鼹鼠劝你趴在有刺的灌木上,趴在我身上,是在跟你开玩笑,这是幽默。你懂得幽默吗?你不能拿幽默当真,更不能按幽默说的那样去做,那就成了傻子。为了不像傻子,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做自己。</p><p class="ql-block">这封信我好像写了很长时间,都忘记了有没有回答完你的全部问题,如果没回答完整,下次通信再答复你。再一次感谢你给我写信。</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爱你的刺猬🦔</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3</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山杏给葱的信</b></p><p class="ql-block">亲爱的葱:</p><p class="ql-block">你见过山杏吗?山杏树零零散散长在丘陵草原上。像榆树一样,个子矮,腰也挺不直。但山杏树能结山杏。夏天,蒙古高原烈日暴晒。山杏长得慢,因为缺水分。杏刚从枝头长出来的时候,像豆荚里的豆子,绿色带白绒毛。它一点点生长,到秋天才比羊粪蛋大一点,薄薄的杏肉包着深褐色的大杏核。</p><p class="ql-block">亲爱的葱,我在说我自己,你不羡慕吗?刚才说的丘陵是低矮的、长满青草的小山包,彼此连接,起起伏伏。这样的地方生长山丁子树、榆树和山杏树。山杏用蒙古语说,叫“桂丽丝”。你觉得这个名字迷人吗?我觉得太迷人了。我常常在心里对自己默念:桂丽丝,桂丽丝,你就是桂丽丝。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都很激动。</p><p class="ql-block">亲爱的葱,你听了“桂丽丝”这个名字不激动吗?你的名字用蒙古语说叫“桑根”,跟桂丽丝比,有点土,但跟你长相匹配。我不是说桑根不好听,只是桂丽丝更有情调。万度苏草原的丘陵地带,早晨起雾。白雾是多好的东西呀,不用花钱,大地涌出来像丝绵一样袅袅不绝的好东西。它们飘过我身边,我使劲摇晃,让雾擦一擦我的面庞。结果呢,再睁开眼睛一看,树不见了,不管是山丁子树、榆树,还是山杏树,全都隐没在白雾里。雾中露出我们山杏,一面鲜红,一面青绿,好像是仙果。但愿我这样说不会引起你的反感,我确实觉得自己像仙果。</p><p class="ql-block">牧人放羊走过这里,摘下一颗山杏放在嘴里嚼,嚼两下就闭上了眼睛,好像要昏厥过去。他被我酸得说不出话来,这就叫奇迹。有人说醋酸,但山杏比醋更酸。山杏好,就好在酸上,如果我们像家杏那么甜,枝头早就光秃秃了。甜的味道比较庸俗,为什么这样说?因为甜的东西太多了,西瓜、香瓜、家桃、家杏,还有小卖部里那些糕点,都甜。除了甜,他们还有别的味道吗?没有。这就是庸俗,庸俗意味着人人都喜欢,非常大众而不小众。我们不走这种路线,我们用酸打天下。</p><p class="ql-block">亲爱的葱,我给你写信,也是因为你不庸俗地传播甜味。你有自己的个性,以辣为主,这让我很钦佩。你的辣有尺度,不像大蒜那么辣,更不像辣椒那么辣,但你执意辣一下。为什么不呢?我佩服你,不仅仅因为你辣,更是钦佩你的构造。你的身体是一个细高的帐篷,任何植物都不能模仿你。跟你有一点相似的是竹子,他是南方才有的植物。你们身体是空的,既然身体是空的,没什么支撑,你还能挺直,钦佩。我的梦想是钻进你的葱管里玩一下,但听说葱管里有葱鼻涕,让我止步了。葱鼻涕是干什么的?准备感冒用的吗?</p><p class="ql-block">亲爱的葱,我喜欢你的绿。你春天浅绿,秋天灰绿带白霜。你的葱白最让人羡慕。世上没有谁的肌肤比葱白更白,你比羊脂玉白,比白鹅卵石白,比白云也要白。你一半白,一半绿,这是怎么做到的?我估计芹菜也会羡慕你,他没办法把自己变得一半白,一半绿。你还敢下油锅。主人把所有菜都切好,但最先下锅的是你。刺啦,你发出的尖叫为这道菜定下了调子。没有葱香,任何一道菜都谈不上好吃。你被油炸过后,发出的气味不再是辣,而是香。总体来说,你比较神奇,值得给你写信。你受到人们的尊重,他们管你叫大葱,就像叫大哥大姐一样,这是敬重的表现。人们不说大香菜、大芹菜、大韭菜,这些菜达不到你具有的高度。代表万度苏草原所有的山杏向你致敬!</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爱你的山杏</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4</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葱给山杏的回信</b></p><p class="ql-block">亲爱的山杏:</p><p class="ql-block">你写给我的信让我心花怒放。我非常喜欢听赞扬的话。赞扬别人的人,都是聪明人,他们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准确地指出来。这比讽刺和谩骂好多了。在你归纳我的优点之前,我真不知道我这么了不起。是的,我不像黄瓜那么死性。我只在边缘长一层皮,中间依然是空气。小孩子揪一段葱叶,用指甲把葱肉抠出去,露出透明的薄膜,当笛子吹。我为了让儿童娱乐,才把葱叶长得这么薄。我还有一个优点你没发现。秋天,我顶端结一个花苞。这个花苞有点像高粱穗,但没那么大,里面结葱籽,像灯塔,对不对?像你说的,我的腿雪白雪白,我认为植物有白腿才高贵。韭菜是这样,白萝卜也是这样。我们经常相互飞眼,赞美彼此的白腿。</p><p class="ql-block">亲爱的山杏,你听说过吗?在汉语里,“葱”和“聪”谐音。过去满族人生小孩,满月用葱打小孩的屁股,说:“打打沟,做知州;打打蛋,做知县。”听到没有?葱帮人实现理想。山杏君,看到这里你会觉得我吹嘘吗?我不觉得,我是实事求是地讲述自己的过往。</p><p class="ql-block">葱有葱的文化。在谈文化的时代,为什么不谈葱的文化?塔吉克高原有一片山脉叫葱岭,那里长葱吗?我不知道,我们不能望文生义。葱岭是古代的叫法,现在叫帕米尔高原。帕米尔高原也不一定怕玉米,这只是一个地理名称,纪念对世界最有贡献的植物而已。</p><p class="ql-block">亲爱的山杏,读了这封信,你一定感觉自己的学识丰富了。所以你以后要多给我写信,在我的回信中获得知识,早日变得像我一样聪明。你说你的名字蒙古语发音叫桂丽丝,这个名字确实很好听,像古代的波斯女王。她应该坐在珍珠镶嵌的楠木椅子上,背后的屏风插着孔雀毛。穿灯笼裤,敲手鼓的演员在她面前跳舞。但是山杏这个名字有点土气,你觉得呢?考虑一下改名吧,把山去掉,叫什么什么杏。我也替你想着这个事。咱们下一次的通信里确定你的新名字,祝你一切安好。</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爱你的葱</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5</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火钩子给红糖的信</b></p><p class="ql-block">亲爱的红糖:</p><p class="ql-block">你好!你装在玻璃瓶里,像一坨褐色的沙子。牧民额尔敦木图家里的人都喜欢你。他们把你放进黏豆包的红豆馅里,放进炒米里。额尔敦木图的老婆其木格感冒了,嘴里发出奇怪的叫喊——哎哟,哎哟。她横躺在炕上,前额放一块方正的热毛巾。哎哟,哎哟。额尔敦木图立刻用开水冲红糖,放入黄油,让她喝。其木格的喊叫停止了,这是怎么回事?红糖,我猜你心里一定很自豪。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不甜——桌子不甜,窗帘不甜,枕头不甜,炕沿不甜,电灯不甜,半导体不甜,袜子不甜,镜框不甜,牛粪饼更不甜——只有你甜。我佩服你。</p><p class="ql-block">我是火钩子,你见过我吗?额尔敦木图家里生炉子,冬天取暖,夏天烧奶茶,你听没听到?隔一会儿,炉子发出咯啷咯啷的声响,那就是我在工作。我捅火,让炉子生得更旺。在这个家,你最甜,我最不怕烫。炉子不生火的时候,我被挂在炉筒子系的铁丝上,这是地位高的表现。除了捅火炉子,我没有其他差事,就有时间观察额尔敦木图家里的情况。他家的黄狗楚鲁偷了一块骨头,若无其事地压在身子下面,被我发现。额尔敦木图到小卖店买两瓶套马杆酒,一瓶放在红箱子上,每天晚上喝两盅。另一瓶藏在外屋高腰胶皮水靴里,起夜时喝一口。趁其木格不注意,他在早上、中午和下午从高腰水靴里抽出酒瓶子,喝一口再放进去。所以红箱子上的套马杆酒,每天只少一点点,而额尔敦木图,一整天都醉醺醺的。他喝了酒之后笑容满面,嘬嘴吹口哨。其木格奇怪,说:你只喝那么一点酒,为什么一天都醉醺醺的?额尔敦木图仰面躺在炕上,两个胳膊抱着自己的头,说酒的质量好,是纯粮食酒。</p><p class="ql-block">夏天的夜晚,额尔敦木图跟其木格被蚊子咬得惊慌失措。半夜,他们每隔一个小时就点亮灯,茫然观察墙壁,找蚊子的踪影,但找不到蚊子。我知道蚊子在哪里。这些可恶的蚊子落在被手撸黑的灯绳上,灯绳跟喝了人血的黑蚊子颜色一样。蚊子还会藏在炕沿底下,藏在窗帘缝隙里,只是永远不会出现在额尔敦木图和其木格的视线里。这两个人闭了灯接着睡,蚊子继续进攻他们,夜晚响起噼啪的打蚊子声。他们又点灯,蚊子换了新地方,落在电灯的黑灯头上,落在电视机后面,落在地上的拖鞋上。每只蚊子的肚里都装满额尔敦木图和其木格身上的血。蚊子的肚子沉甸甸,飞起来费劲。我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如果一只蚊子喝饱了额尔敦木图的血,又喝其木格的血,他们两人的血在蚊子肚里混合,这只蚊子会不会怀孕呢?它生出来的小蚊子长得像额尔敦木图,还是像其木格?这个问题,只是我每天思考的七八百个问题中的一个。</p><p class="ql-block">亲爱的红糖,你化成红糖水是不是很愉快?我觉得一定愉快,那是你游泳的时刻。你愿意跟红小豆混在一起做黏豆包的馅吗?红小豆身上有一股来自东北大地的土腥气,不知你闻到没有。还有一个问题:你跟白糖有亲戚吗?为什么他那么白,而你这么红?你脾气不好吧?</p><p class="ql-block">世界上有很多奇怪的糖,用纸包裹的黑色糖块,大白兔牛奶糖,他们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偌大的世界上,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糖。就像有人的地方就有盐一样,他们离不开糖,也离不开盐。人们在童年吃糖,到了老年吃药,由甜入苦。说起来,人活就活在自己的舌头上,吃这个,吃那个,吃了一辈子,最后吃的东西是苦药。他们生活得很苦啊。你说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爱你的火钩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6</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红糖给火钩子的回信</b></p><p class="ql-block">亲爱的火钩子:</p><p class="ql-block">收到了你的来信。我知道应该给你回信,但我没写过信。如果你读了我的回信觉得不够好,就把它当作一个草稿,我重新给你写一封,你看这样好吗?</p><p class="ql-block">火钩子先生,其实你是一根铁棍,只是顶端弯了一下,变成了钩子。我觉得你这个样子有点滑稽,不是吗?你除了钩炉子里的煤炭和劈柴,没别的用处。当然,偶尔有其他用处。有一次额尔敦木图的咸鸭蛋滚到了箱子底下,他撅着屁股找不到。用你把咸鸭蛋钩了出来。其余的时间像你说的那样,你被挂在炉筒子系的那个铁丝上观察这个家庭,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你的眼睛。好在你不会说话,如果会说话,你一定是个告密者。你知道,告密这种事会上瘾,告密的人盼望别人犯错误,他记录别人的错误到惩罚机关领赏。而且,告密者为了掩饰自己告密的习惯,他们心平气和。如果你不懂“心平气和”这个词的含义,我换一个词对你说,那就是:脾气好。我最恨告密者,这并不专门针对你,所以你不必为我的话而紧张。你只是一个火钩子而已,不是告密者。</p><p class="ql-block">承蒙你赞颂我,先不说糖为人类所做的巨大贡献,首先这两个字——红糖,就令人愉快。红、糖,两个音都响亮,都是平声。到哪里去找比这更洪亮、更清脆、更有说服力的音节呢?红糖!说出这个词,不管你是谁,别人都觉得你像话剧团的演员,因为你不自觉使用了膛音。而我们红糖做的所有事情,一言以蔽之,曰:甜。“甜”这个字的发音也很响亮,也是平声。这都是老天故意安排的,并不是凑巧。你看,人们吃糖之后,脸上露出笑容,他们被甜得眼睛露出神采,圆圆的颧骨红润发亮,皱纹明显比之前浅了和少了一些。有人吃了糖吧嗒嘴,用嘴唇、上颚和舌头咂摸余味,相当于是赞美我们。</p><p class="ql-block">你在信中提到了盐。我们尊敬盐,它是做菜离不开的调味品。但把盐和糖放在一起比较,你不觉得很不一样吗?你见过有人从盐罐里掏出一坨盐塞到嘴里吗?没有。而人吃糖吃不够,经常从糖罐子里掏一把放在嘴里吧嗒。明白了吧?糖比盐更受欢迎。</p><p class="ql-block">那么,人人景仰的甜味究竟是什么味呢?其实没人真正知道。对人的味蕾而言,它是甜的。但如果你把糖撒在泥土上,泥土并不觉得甜。你把糖撒在河水里,河水也感觉不到自己甜了。甜是主观性很强的感受,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糖的化学分子式是单糖,所以人感受到了它的甜。小米粥和玉米粥也含糖,但它的化学分子式是双糖,就没有所谓的“甜”。你懂了吗?糖和甜,是两回事,不是所有的糖都甜,甜是一种假象,也算一种欺骗。人这个物种喜欢被欺骗,他们被音乐、舞蹈、电影和小说感动,信以为真,把它们叫作精神生活。你在信中说,人从童年到老年,嘴里感受的味道是从甜到苦。你看,你说了不应该说的话,何必呢?每个人都活在当下,每个动物都活在当下。他们不需要你来指出他的未来,他们关心的只是哪种东西最流行。我的回信完成了,请你指正。</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爱你的红糖</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以南阳为起点</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汗漫</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Part.01</p><p class="ql-block">这些年,每次从上海回南阳过春节,我都要到北郊石桥镇的张衡墓走一趟。我两手空空,估计张衡也不会计较,但可能他会紧盯一颗后生的心,看它是否干净、有力。  </p><p class="ql-block">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中年写散文,至今已逾四十载。尽管没有杰出的表达,但是一支笔已经支撑起我的精神世界,如堂舍之栋梁、身体之脊椎。如果没有写作,我的人生路途怎样、个人面目怎样,与什么样的人相遇,沉浮于怎样的命运?幸或不幸,都难以假设。  </p><p class="ql-block">张衡是一个跨越多个学科的伟大天才。我喜欢他留下的一个残句:“愿言不获,终然永思。”“愿言”,思念也,关乎一个人、一种美。它可以成为座右铭:倘若尚未拥有理想的辞采,那就穷究不辍吧。  </p><p class="ql-block">古今中外的写作者,都在各自制作一把尺子、一面镜子,来衡量人世、映照自我。而制作这根“尺子”的木头,像绿树生长在故乡;打磨这块“镜子”的铜,像矿山深藏于故乡。每个人都是故乡的产物,作家亦如此。不同之处在于,作家能够以纸墨,回报那一片埋着脐带、收留遗骨的土地——张衡回报以《南都赋》,韩愈回报以《过南阳》,姚雪垠回报以《长夜》,痖弦回报以《红玉米》,乔典运回报以《满票》,周同宾回报以《皇天后土》,周大新回报以《湖光山色》,梁鸿回报以《中国在梁庄》……  </p><p class="ql-block">我的家乡南阳,就在这一部部著作中声传天下、名动今古。</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Part.02</p><p class="ql-block">南阳,古称“宛”。豫、鄂、陕三省交界处的这一盆地,由伏牛山、秦岭、桐柏山、武当山簇拥而成——在东南方向留下缺口,以接受东南大海方向袭来的云团和台风,在自足中保持开放性。秦代修筑的东南驰道,自西北而来,越过南阳盆地,向东南蜿蜒而去,强化了整体感和控制力。其遗迹旁,则是312国道、G2沪陕高速公路等交通干线。  </p><p class="ql-block">伏牛山是长江流域、黄河流域的分水岭,桐柏山是淮河源头,因此南阳成为中国南方与北方的过渡带,也是历史上的楚汉结合部。  20世纪初,汉代画像石相继出土,佐证南阳在东汉时期的“陪都”地位。那些雕刻在石头、砖头上的线条和图案,拙朴与细腻兼备,写实与象征俱在,容天纳地,“出生入死”,古中国浪漫不羁的精神气息扑面而来,深受鲁迅先生喜爱,他赞其“深沉雄大”。冯其庸先生称南阳汉画馆为“另一个敦煌”。吴冠中先生在汉画馆内临摹三日,喃喃道:“我要跪在老祖先们面前了……”  </p><p class="ql-block">除张衡、韩愈外,历史上,南阳涌现出一系列杰出的表达者:范晔、庾信、岑参、张祜、朱放、韩翃……  </p><p class="ql-block">以上,就是我的来历和背景。  </p><p class="ql-block">如果将“故乡”这一概念,由南阳放大至整个中原,我的来历更加寥廓,背景更加深广。《诗经》中的大部分篇章,生成于黄河两岸。唐宋两代,众多杰出诗人出自中原,或埋骨于中原。无穷的文章,无尽的天才,像万川流水,汇入后人的肉体和魂魄。  </p><p class="ql-block">“在最好的时辰,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又总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在纸上胜过他们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在生活中胜过他们。”1987年,诗人布罗茨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斯德哥尔摩演讲,向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他的前辈和写作源泉,如此致敬。  </p><p class="ql-block">我也总是在不断地回溯。我不必胜过前辈先贤,只要能够胜过昨天的自己,就没有遗憾。</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Part.03</p><p class="ql-block">如何继承中国文章的宽广传统,汲取欧美随笔之精髓,让汉语入时入事,保持及物性与生机,这是当代散文写作需要回答的命题。20世纪80年代以后,出于对当时故步自封的散文状况不满,众多诗人、小说家、文学批评家成为散文文体的变革者,我也算是其中之一吧。  </p><p class="ql-block">回想张衡,他正是出于对“汉大赋”的繁复晦涩不满,才创造出以《归田赋》为代表的“抒情小赋”,触动后世陶渊明,遂有了《归去来兮辞》这一杰作。韩愈,一个诗文并举的伟大言说者,更是对陈词滥调深恶痛绝,呼吁“惟陈言之务去”。这也时刻提醒我诚恳地面对巨变中的新世界,摆脱一切陈腐的修辞和腔调。  </p><p class="ql-block">“有一个地方作为起点,是极端重要的。虽然它那么小,那么不为人所知,你仍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像拿掉一块砖,整面墙就会坍塌一样。”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在1925年如此教导文学青年威廉·福克纳,也像在教导我。把巨变中的南阳,作为我文学长路的起点,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南阳,就是中国这面墙上的一块砖,一块刻有壮丽线条的汉砖,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凝视它、书写它,日积月累,有了散文集《纸上还乡》,后来这本书成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2024年度好书”之一。  </p><p class="ql-block">去年7月,在《纸上还乡》的新书分享会上,作家陆梅这样说:“在这一部作品中,汗漫态度克制而深情,以小说笔法叙事,以田野调查方式在场。他以想象和追溯,丰满和激活了我们对中原这一片土地的复杂性的理解,尤其是中国文人精神,如何能够在这片土地上得到养育、延续和转化。《纸上还乡》所‘还’之‘乡’,是一个人的故乡,也是所有人的故乡,这部书的意义,在于重塑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经验和想象。”  </p><p class="ql-block">这一部献给“所有人的故乡”的书,记述了南阳的山水与历史、人物与风物,融合了时代经验和个人记忆。在写作过程中,我力避俗套的赞美和滥情。南阳拥有众多名医、中医院、中医学院。《伤寒论》的作者、医圣张仲景,生于斯、葬于斯,其墓地已成为旅游景点“医圣祠”。而写作,就如同诊断病症、书写药方,知温知凉。一个作家书桌上的墨水瓶或电脑,的确有着药罐般的形状。</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Part.04</p><p class="ql-block">“到远方去”,是治愈“故乡之痛”的良方之一。那“远方”,是地理意义上的南北与西东,也是时间意义上的过往和未来。一个人,即便在出生地一动不动,当他老了,坐在街角,辨别暮景中的一切,也是身在远方了,是青春时光的异乡人了。  </p><p class="ql-block">故乡慈悲,像母亲,支持自己的孩子出门远行,去异乡长大成人。故乡的意义,则通过游子的回首和表达,得以显现和光大,如沈从文之于湘西凤凰,莫言之于高密东北乡。无论虚构或写实,都能让地图上某一个被人忽视的角落,深邃动人。  </p><p class="ql-block">我是否有能力像张衡等前贤那样,让南阳日益深邃动人?可能性不大。但最起码,我能让自身稍微生动、明亮一些吧。  </p><p class="ql-block">14岁离开一个小镇,在县城读书;17岁上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37岁离开南阳,在上海逐渐进入暮年——这就是我平淡无奇的履历。故乡于我而言,是最初的小镇、县城,是之后的南阳、中原。显然,“故乡”不同于“家乡”,其版图随着一个人的命运延展而不断扩张。地理意义上的“家乡”,可借助于汽车、高铁、飞机返回,而“故乡”,那故去的一切,无法抵达——必须让它在内心栩栩如生,随身携带;必须拥有回忆、叙述的能力,一个人方能活下去。当他失忆时,灵魂就无家可归了。  </p><p class="ql-block">“此心安处是吾乡。”在惠州、黄州、儋州度过一生的苏东坡如是说。显然,作家比常人所多的一点福分,就是能以笔墨构建起一己之“吾乡”,抵抗飘零感。  </p><p class="ql-block">在陆梅发言的那个新书分享会上,我脱口说道:“故乡使人安定,异乡使人自由。”这似乎是一个好句子,得到了听众席上零零碎碎的掌声。  </p><p class="ql-block">那一天,门外,上海的街头,行人熙熙攘攘。人群中,有谁不是离开故乡而又寻找故乡的人?</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Part.05</p><p class="ql-block">于我而言,上海最初是异乡,是个人生活中异质、新颖、格格不入的部分。渐渐地,它与我痛痒相关。面对它,就是面对一个可能的我、新我,彼此冲突、和解、纠正。  </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我渐渐完成了一部散文集《上海记》。它以空间为切入点,书写街衢、河流、建筑物中的光阴流变和人物命运,为上海绘制肖像,重叙这座城市现代性进程之非凡、世情人烟之壮丽,但始终与个人经验发生关系——写我眼中的上海,就是写生活于上海的我。我的南阳人身份、中原背景,介入上海书写,视角和语调,也就迥异于自幼生长在这座城市的本土作家。  </p><p class="ql-block">因此,《上海记》和《纸上还乡》,这两部书有了隐秘联结,彼此可以映照、对读。一个人的故乡与异乡,南阳、中原与上海,似乎消除了边界、隔阂,浑然一体,无边无际。  </p><p class="ql-block">2025年,我的散文集《既见君子》也将由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这部书,起笔于中原籍的两个文人:现代诗人、小说家徐玉诺,古文字学家、安阳殷墟甲骨文的发掘者董作宾。整部书,以10位现当代文人为书写对象,包括作家、出版家、画家、翻译家、电影导演、园林学家、琴人等,叙述他们在时代变革中的非凡选择和修为,传扬其君子精神、赤子情怀。我也曾拜谒徐玉诺墓,它位于伏牛山以北的鲁山。董作宾故居位于南阳市的长春街,离我母亲家只有一千米距离。  以南阳、中原为起点,重叙前贤,让他们在细节中复活、归来,成为永远的同时代人、故乡人,一个书写者乃至若干阅读者,就能约略摆脱孤单和茫然吧。  在谈到“诗人的散文”时,美国作家桑塔格认为:“向别人致敬,是对有关自己的描述的补充:通过他的赞赏所展示的力量和纯粹性,使自己避免陷入粗俗的自我主义。在向重要楷模致敬时,作者等于是在阐述用来评判自我的标准。”我也在用散文写作,克服粗俗的自我主义,向广大的世界和历史敞开、发声。  </p><p class="ql-block">乙巳蛇年春节前,我自上海开车回南阳,再谒张衡墓。一棵古松,斜横着生长于墓顶,像书桌上斜横着的一支笔,苍绿、遒劲、硬语盘空。“挥翰墨以奋藻”,这一句子,可视作对我的新春寄语。张衡墓地旁生长着大片月季,也似乎在提醒我写一篇“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的好文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