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纸春日情书

汪润康

　　窗棂间残雨未歇，青瓷梅瓶中杏枝轻颤，惊破《诗经》里沉睡的邮驿。那粉白信笺，原是旧年压于《楚辞》中的银杏叶，此刻裹挟晨露，在宣纸上洇开“既见君子”的浅痕。仿佛周南故地的采诗官踏露归来，衣袂间洒落三千年未寄出的情话。梨树擅长以月光制笺，子夜时分，它将《玉台新咏》中的素纨铺于青砖，以露水调和云母粉，将满腹心事誊写成带冰纹的薛涛笺。扫花人常于苔痕间拾得残篇，说是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泼茶时，被南渡风烟吹散的《金石录后序》草稿，字字浸透梅子黄时雨。漫漫春日里，看花人踏歌寻花，观赏每一朵花的优雅与烂漫。却不知，花也同样，她们以花的姿态，静静观赏着，这个喧闹又寂寥的世界。她们只是静静地，以花开的姿态，给世界写了一封情书。春日时短，花期浅浅。看花莫若惜花，惜花莫若惜人，惜人莫若惜时。有花堪赏直须赏，愿有情人都同赏一树花开。

　　荼蘼宛如一位精于密码的书生，将《花间集》中的艳词译作摩斯电码，藏于花瓣褶皱深处。需借黄莺之喙作解码器，方能破译“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密电。前日雷雨，有残花坠入陶渊明的菊花砚，洇开的墨痕中浮现陶弘景“山中何所有”的回文诗，每个字皆沾染齐梁年间的松涛。玉兰沿用古老蜡封印章，将整部《长恨歌》封于象牙色萼片，蜡泪凝结马嵬坡的星斗。暮春某夜，见它以花瓣包裹《游园惊梦》的工尺谱，系柳丝作邮路，托付南飞燕群。隔年，人们于沈园墙头发现褪色花尸，内藏陆游题《钗头凤》时折断的狼毫。

　　桃花的短笺总染血色。崔护题诗的柴门已化为《全唐诗》的注脚，而那夭夭灼灼依旧年复一年投递。去年于玄都观遗址拾得半片残红，对夕阳时竟显“人面何处”的水印。春风起时，满树花瓣皆成未送达的退信，打着“查无此人”的朱戳，飘入《本事诗》的空白页脚。辛夷偏爱航空邮件，将整朵花折成波音747模样，载着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发”的绝句冲向天际。却在穿越平流层时，被电离层电磁风暴撕成碎片。那些印有《无题》诗的花瓣残骸，至今仍在同步轨道漂浮，成为银河系中最忧伤的人造卫星。

　　惊蛰夜开启紫檀书匣，霉斑间滚落几粒丁香。它们触碰空气瞬间，在泛黄《花间集》上蚀出竖排繁体：“见字如晤，西府海棠又发，忆及昔年共校《金石录》光景……” 虫蛀句读间蜷缩着民国三十八年的紫藤花押，邮戳墨迹被时光熬成褐色血痂。子时焚香重读《闲情偶寄》，李渔言“花之薄命与美人同”，窗外梨树却将整朵离殇摔于青砖。那些带着《浮生六记》笔迹的花尸，终将随谯楼更漏渗入地脉，成为某部佚失《玉梨魂》续篇。远处货郎担上的晚香玉沾着露水，恰似董小宛遗落的缠臂金，在月光下闪耀《板桥杂记》中的旧光辉。四更雨歇，取出李廷珪墨细细研磨。松烟混着梨花香在砚池旋转，渐渐凝成《陶庵梦忆》里的雪夜孤舟。笔锋蘸饱墨汁瞬间，忽闻窗外细碎声响——原是那枝杏花挣脱青瓷瓶桎梏，将整季未及书写的情愫，泼墨般洒向正在苏醒的黎明。此刻方知，写给春日的信笺原不必落笔，只需将肺腑化作一片花瓣，与天地同写这封永恒的情书。一树月光白，一夜满地花。不负花意，期待遇见更好的自己，更是期待，与下一个春天，刚好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