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报到后,华副院长带我向住院部走去。我分配到住院部内儿科。</p><p class="ql-block"> 住院部也是二层现代化楼房,与前面的门诊部遥相呼应。一条水泥小径将前后楼房联一起,路傍是整齐的凤凰树。走在林荫小径,我的心“嘣嘣”地跳动。参加工作了,除了兴奋激昂,也有些忐忑不安。</p><p class="ql-block"> 跨进大门,迎面就是内儿科办公室,一位三十开外的女士伏案疾书,她就是护士长陈泽,陈护士长抬起头来。华副院长指着我说:“这是新分来的小黄同志。”</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里的人,齐刷刷的目光全都投向我。霎那间,我的脸红得像红色的朝阳。见状,他们都笑了。这一笑,也拉近了距离。</p><p class="ql-block"> 陈护士长立起来,她热情洋溢地欢迎我的到来。然后,她向我介绍科室同仁。她说:“这个是罕扎--”</p><p class="ql-block"> “罕扎!”我喃喃自语。</p><p class="ql-block"> 罕扎高挑的个儿,身着汉服分不清哪个民族。她的皮肤呈棕褐色,天生的卷发也是棕褐色的,浓密的睫毛覆盖着深陷的大眼睛,她的双眼皮就像是折叠成的,她的嘴唇又肥又厚也黑。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人种,霎那间,我感觉我已经置身外国。</p><p class="ql-block"> 莫名其妙地,佤族祭旱谷的故事迅即闯入脑际。就这样,第一次见面,我就产生害怕的感觉。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走进一位小巧玲珑的人儿。陈护士长介绍:“这个是玉的。”</p><p class="ql-block"> 玉的是傣族,圆嘟嘟脸上的五官都是小的,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但也都相得益彰。这种长相的人藏年龄,后来才知道,玉的二十出头了。玉的原是召州长家保姆,如果玉的想玩政治,她可以报家奴,但玉的心地善良随遇而安。玉的遇到了召州长也算是遇到了好人家,玉的年龄稍长,召州长将玉的送进医训班,让玉的成为一名摩雅傣。玉的的老公,也是召州长的家奴,我为此还闹过乌龙。</p><p class="ql-block"> 一些年以后了,我赞叹不已地说:“想不到玉的的老公,还是召州长的警卫员。”</p><p class="ql-block"> 我话还没说完,有人撇撇嘴笑了,她说:“什么警卫员?是给召州长养大象的。”</p><p class="ql-block"> 解放前,大象是土司头人的交通工具。不管怎么说,从召片领到人民公仆,从家奴到警卫员,透过这些称呼,也可以窥测出时代的变迁。</p><p class="ql-block"> 一个炎热的午后,一位皮肤黧黒的姑娘像蝴蝶一样飘进办公室。</p><p class="ql-block"> “啊!刘芳。”有人惊呼道。</p><p class="ql-block"> 刘芳什么也不说,她径直扑在陈护士长的脊背上“呵呵”地笑,像个撒娇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死鬼,什么时候回来的?”陈护士长故作嗔怒的问,刘芳依然是呵呵的笑。</p><p class="ql-block"> 我好观察她人。我仔细地打量着刘芳,她V型领的上装,但下装的裤脚又宽又长又大,就像文工团的练功裤,这个装束显示出她美丽的身姿。刘芳是爱尼族,她也有天然的卷发。</p><p class="ql-block"> 1955年6月,州政府卫生科决定,在允景洪举办首期西双版纳正规的“初级民族卫生人员训练班”。学员从当时民族工作队在各地农村选拔吸收的100多名各族青年中选出40人,其中男10人,女30人,有傣族18人、爱尼族13人、布朗族3人、拉祜族3人、基诺族2人、克木人1人,年龄在15--17岁之间。</p><p class="ql-block"> 罕扎、玉的和刘芳,都是这批学员。他们占了医务系统的半壁江山。不仅如此,他们还兼任翻译。那时汉族不懂民族话,少数民族也不懂汉话。</p><p class="ql-block"> 相处以后我才发现,当我怕她们的时候,她们也怕我,我也有一张娃娃脸。一次,罕扎给我提意见,她生怕我接受不了,她一面说一面板着我的肩膀,还不忘察言观色。许多年以后,我和桑德聊起当年的感受,桑德笑了笑说:“我们和你们是一样的嘛!”</p><p class="ql-block"> 了解和融合,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做完治疗闲暇之余,罕扎总是含笑地问:“你们说,我该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罕扎已经结婚了,她的老公在优乐山乡政府。说话的时候,罕扎的眼睛含情脉脉。之后,我下乡参加四清运动。等我返回的时候,罕扎已经调往优乐山,这也是我与罕扎的永诀。</p><p class="ql-block"> 玉的人也小巧,她的饭菜也非常袖珍。一坨糯米饭,一盘焙黄的青苔,一小杯酸辣四溢的番茄喃泌。</p><p class="ql-block"> “让我尝尝!”</p><p class="ql-block"> 不要认为这是乞讨,这也是拉近关系的诀窍。那时下乡强调的就是同吃同住同劳动。</p><p class="ql-block"> 一天,我的室友尹医生说:“刘芳有个女儿,长得非常漂亮,死于麻疹合并肺炎。”尹医生的语气里带着惋惜。</p><p class="ql-block"> 青霉素的问世,提高了肺炎的治愈率。一个医务人员的孩子,怎么会治愈不了这样的病?我提出问题。</p><p class="ql-block"> “两口子吵架,无暇顾及孩子。”</p><p class="ql-block"> 尹医生娓娓道来。吵架的起因,丈夫怀疑刘芳有外遇。刘芳的丈夫,是本院财务人员。</p><p class="ql-block"> 尹医生看问题很全面,她说:“恋爱的时候,刘芳摇摆不定。后来,陈某某请另外一个女士看电影,他大张旗鼓故意让刘芳知道。”</p><p class="ql-block"> 这个小伎俩,三十六计里称“欲擒故纵”,说明陈某某很聪明也很有心机。陈某某的这个小伎俩,也算不上卑鄙,因为心仪刘芳嘛。</p><p class="ql-block"> 题外花絮:我小时候遥望远山排列整齐的树木,我就想,我们的边防军战士,就像这些树一样,手臂挽着手臂地守卫着祖国的边疆。稍长,看了小说和电影,边防军人骑着高大的骏马,穿梭巡逻在祖国的边疆。就是因为这样天真烂漫的想象,只要有时间我就缠着郑支书,我三番五次要求下乡。</p><p class="ql-block"> 后来得知,下乡没有我想的那么烂漫,但也是危机四伏。因为毗邻的缅甸还有国军残部。因为这个原因,据说五十年代分配到边疆的人,都是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根红苗正的才能够到边疆。六十年代不再强调这个,但是下乡的时候,尤其是到一线地区,随行都有解放军战士陪同。陪同刘芳的,是位贵州籍小战士。需要说明的是,刘芳的老公多心了。</p><p class="ql-block"> 刘芳后来成为我的朋友,她告诉我,那个小战士复原的时候,路过景洪特向她告别。</p><p class="ql-block"> 这是傍晚时分,夜幕降临了,刘芳洗漱后刚躺床上,忽然听到“嘭嘭嘭”的敲门声。“谁啊?”她问道。 听出是小战士的声音,她打开窗户探头轻声细语地说:“你走吧!好好的走!”</p><p class="ql-block"> 刘芳看着小战士的背影,消失在巷道深处,然后关上窗户。啊!她关上的是心灵的窗户,此后,她没有谈恋爱也没有再婚,孤独终老。刘芳对小战士的嘱咐,也是一字千钧。</p><p class="ql-block"> 一些年以后,我下放爱尼山寨,发现爱尼人婚前是自由和开放的。在爱尼山寨,儿子渐渐长大了,父母会在家门口建一座小巧的竹楼,乍看像堆放粮食和杂物的仓库,实际上,那是父母为儿子构筑的爱巢。到了夜里,相爱的男女唧唧呃呃互诉衷肠。甚至有一种说法,爱尼姑娘是有了身孕才出嫁的。对于这个个问题,我找爱尼人再次考证过。从这也可以看出,爱尼人对生育和子嗣的重视。但婚后爱尼人离婚率低。现实中的分分合合,我看是对彼此民族缺乏了解。</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的部队,只要地方一封举报信,也不问青红皂白,都是严加惩处复原回乡,而且是当农民了。</p><p class="ql-block"> 内儿科还有一个爱尼族护士,她的名字叫者娥,者娥的家乡在格朗和。爱尼人不仅彪悍,而且非常聪明。爱尼人没有本民族的文字,他们说,文字是被他们吃到肚子里去了。一石二鸟,即圆了无文字的短,又扬了聪明的长。者娥就像是为政治而生的,记忆里,她在科室里没有上过几天的班。者娥有个弟弟,肺吸虫病住我科,还合并了脓胸,者娥来看过。</p><p class="ql-block"> 1966年初,我下放三达山巡回医疗。这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几个月以后,《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出笼,者娥被抽调州委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然后又被派到报社,去领导报社的文化大革命,也就是揪“牛鬼蛇神”,即是史称的“五十多天里”。只有三五个记者的报社,记者几乎都成了“牛鬼蛇神”,其中俩个记者“失踪”,把报社搞得阴风惨惨。</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间虽然惨烈,但却短暂。1966年10月中央工作会议,之后批判“资反路线”。逆风翻盘,称执行了“资反路线”为“黑打手”,者娥成为交代的对象。也是在批判资反路线的时候,得知,一旦文革结束,者娥将任州医院党支部书记。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有料到文革一晃十年,所有的人都在红色海洋里沉浮。黑打手变成保皇派,“牛鬼蛇神”一晃而为“造反派”“革命派”。那些封官许愿,都成为黄粱美梦。</p><p class="ql-block"> 批判“资反路线”后,我没有重返三达山,我又回到了医院。</p><p class="ql-block"> 1967年初兴修“创业大沟”,建筑工人来自各机关事业单位,内科抽了我和玉的。玉的找到我,她说:“我俩同铺噶!”</p><p class="ql-block"> “好的!”我回眸一笑。</p><p class="ql-block"> 那时下乡都是自带行李,为了减轻负担,常常是是俩人搭伙,比如说你凑垫褥我凑被盖。</p><p class="ql-block"> 中午时分,外产科邹医生端着个饭碗,匆匆忙忙找到我,她说:“我听刘耀文说你也要去创业大沟,我俩个同铺噶!”她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说罢扬长而去。</p><p class="ql-block"> 她走后,我站着发愣。心想,我怎么向玉的交代。转念一想,不就是几天的时间,我们三个挤一挤吧。</p><p class="ql-block"> 下午玉的来了,我将邹医生相约的事告诉她。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玉的怫然着色,她瞪了我一眼,她恶狠狠地说:“你要她,我就不要你。”</p><p class="ql-block"> 玉的如此讨厌邹医生,故事有点长,也错综复杂。邹医生原是刘耀文在医学院的学生,那时刘耀文追求过邹医生被她拒绝了。后来刘耀文下放我院,相好了一个傣族小护士。刘耀文是大医生,才好的时候,不少人劝告他:“你们之间差距太大了吧!”</p><p class="ql-block"> 据说当时刘耀文不为所动,送了块毛毯给小护士,并且说道:“探亲回来就和你结婚。”</p><p class="ql-block"> 但就在这前不久,邹医生又是书信又是电报的联系刘耀文。毕竟是爱过,探亲途中,刘耀文顺路去看望她。这时邹医生万事齐备,只欠个新郎官了,结果可想而知,刘耀文立马成了新郎官。对于小护士,刘耀文食言了。但群众还算通情达理,没有对刘耀文过多指责。</p><p class="ql-block"> 邹医生调来后,不知从哪里听到刘耀文送毛毯一事便去索要,这就显得太霸道了。加之,邹医生一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做派,非常讨人厌。玉的爱憎分明,表里如一,目光如炬。</p><p class="ql-block"> 文革时期,派性水火不容。文革时期的下放,也被派性裹挟。后来我下放到格朗和卫生所,者娥下放到大勐龙卫生所。者娥这个下放,有点像照顾夫妻关系,因为她的老公就是大勐龙驻军。</p><p class="ql-block"> 我们下放后不久,北京医疗队来到版纳。北京医疗队所到之处,十分重视培养少数民族干部。此后,刘芳到北京医学院进修神经内科,成为一名神经内科医生。不久之后,州医院抽医务人员赴大理参与血吸虫病防治,刘芳踊跃报名参加。在大理,她不幸感染了血吸虫病,结肠溃疡导致癌变,她说:“谁能够治好我的病,我把我所有的财产都给他。”</p><p class="ql-block"> 人们听了暗自发笑,问她到底有多少财产?一个医务工作者,那时到底能有多少钱?刘芳的那点钱,太微不足道了,刘芳走了,之前的遗言令人闻之动容,她说:“我去世后,一定要把我的遗容打扮得整洁漂亮。”</p><p class="ql-block"> 刘芳去世的时候,文革还没有结束。那个年代,活人都不敢收拾打扮,何况乎死后遗容。所以说,刘芳的想法超前,至死,她也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p><p class="ql-block"> 陈护士长退休后到昆明生活,她搞了个神龕,给刘芳留了个牌位,陈护士长说:“刘芳是孤儿,她没有亲人,逢年过节我都会祭奠她。”</p><p class="ql-block"> 人生多会有奇遇相伴,刘芳的那个前老公,大约是离异后十年再婚,陈会计这个老婆,真真是天上掉馅饼。陈会计的室友也是会计,这位会计的女朋友是个知青。探亲过程中,反而喜欢上了陈会计。这难道不是移情别恋?反正后来陈会计和知青结婚了。人生诸多事,说不清道不明。</p><p class="ql-block"> 玉的死的也早,死于改革开放之初。玉的生病住院了,之后发生输液反应。据说那一天,发生输液反应的有五六人,其中之一是召夫人。医务人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召夫人身上,被疏忽了的玉的就这样一命呜呼。难道这也是时也命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p><p class="ql-block"> 关于罕扎,自她调离州医院后,就再也没有谋面。几十年以后,我随朋友到优乐山一游,站在山腳抬头一看,深感优乐山才是名副其实的夹皮沟。罕扎在优乐山将近二十年,直到改革开放才调往小勐养,罕扎死于癌症。</p><p class="ql-block"> 当我写文章的时候,只有者娥还活着,者娥的结局似乎也是最好的。者娥也到北京进修了,成为一名妇产科医生。者娥没有生育能力,抱养了知青弃婴,这些弃婴带有良好的遗传基因。改革开放,教育走上正轨,者娥抱养的孩子读书很成器,从边陲考到了北京,再后来嫁日本去了。想到这些,令人唏嘘不已。</p><p class="ql-block"> 清明时节雨纷纷--寄天堂的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刘芳与同事合影</p> <p>玉的和同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