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翻上帝的调色板：行走五花山色谱——小兴安岭秋游记

谢红

当飞机缓缓降落在齐齐哈尔三家子机场时，遮光板挡住了视线，因三家子是军民合用机场，故降落时需关闭遮光板，于是脑补着机翼正掠过一片火红的枫林亦或是金色的白桦林。只有在走下旋梯，四周环顾了一圈后才知道可能有点自作多情了，难道是秋天还没来？还是我来早了。

机场离市区很近，大约十几分钟后已经办理了酒店入住，草草扒拉几口饭，招手上车，奔向扎龙自然保护区，赶着去看四点那场丹顶鹤放飞。车窗外掠过一片片鎏金带绿的白桦林，似乎有点秋天的模样了，左顾右盼间，司机师傅忽然轻点刹车：“扎龙到了”。推开车门的刹那，一股苇草特有的清冽气息裹着秋阳扑面而来，买了票换了景区的观光车深入芦苇荡。

下了观光车步行深入扎龙湿地，栈道木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应和着芦苇荡里沙沙的私语。九月的阳光是液态的琥珀，顺着木栈道缓缓流淌。远处的湖面像被谁摔碎了一面古铜镜，粼粼波光里游弋着零落的水禽。

芦花正值最盛的时节，金黄色的穗子被风推搡着，在蓝天下划出温柔的弧线。忽然有银鱼跃出水面，惊起涟漪层层叠叠漫过倒影中的天空，把整个湿地的秋色都晃碎了。

转过观鹤亭没走几步就上了大路。只见二只丹顶鹤正在浅滩上玩耍、踱步，细长的腿如同浸在水墨里的竹枝。游人们在那给鹤鹤们拍照嘻哈。看过这一幕继续往里走，前面有一个大广场，好像有活动，嗯在举行集体婚礼，唱歌跳舞讲话的很热闹。

穿过广场来到水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等着看放飞。水塘对面是小山坡，坡上覆盖了一层黄绿色的草，几只丹顶鹤爬上坡，懒羊羊的往水边走来。饲养员师傅的胶鞋沾着新鲜的泥，他拎着装鱼苗的铁桶：来得正好，开饭钟点要到了。

话音未落，对岸小丘上忽然腾起一片雪浪——四十余只丹顶鹤振翅掠过小山坡朝着水面飞来，朱砂点染的鹤冠在秋阳下洇出淡淡血玉色。哈原来它们早就等着这餐美食呢。

银鳞如瀑倾泻水中的刹那，群鹤的鸣叫骤然织成一张声网：老鹤从容地衔住坠落的鱼苗，长喙轻点水面便漾开七重涟漪；年轻的挤作一团争夺食物。吃饱喝足了，鹤儿们慢慢地散开在水塘各处三三两两的嬉戏追逐玩耍，还时而飞起天上盘旋两圈。

此刻我仿佛看见秋光在羽翼间凝结成霜，看见三百年前的驿道曾有同样的白影掠过马头琴的弦月，看见湿地的倒影里浮动着庄子笔下的逍遥游。当暮色漫过芦苇荡时，最后一片鹤羽已隐入天际，成群的芦花正追着晚风奔向地平线，恍若鹤群遗落的绒羽，在暮色中泛起温柔的雪光。

第二天晨八点，车轮碾碎薄雾，从齐齐哈尔向五大连池疾驰。三小时车程里，窗外白桦林逐渐染上金边，待正午阳光穿透云层时，我们已站在景区酒店大堂。团餐的酸菜白肉锅蒸腾着热气，匆匆裹腹后，十二点半准时上车去往五大连池的第一个景——格拉球山。

盘山公路如一条金线，串起赤松红枫与墨绿冷杉。山道石阶铺满落叶，踩上去有酥脆的咔嚓声。半山腰处，传说中的“天池”终于揭开面纱——却是一汪被高草吞噬的浅潭，水面仅露巴掌大的镜面，倒映着游人们错愕的脸，有点小失望。

人们笑称这是“火山诗人的留白”，倒是登山路上瞥见的风景更令人惊艳：火山杨把山脊线晕染成金黄色，山上人烟稀少只有我们这一队，队友们钻进树影拍照时，惊飞一群啄食松果的灰喜鹊。格拉球山寻“天池”：秋色填满遗憾。

下午两点半，我们进入温泊景区，西门码头的中式木船突突作响，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我们上船。船头劈开芦苇荡的金色波浪，细碎芦花随风粘在衣襟。河道九曲十八弯，忽窄忽宽，曲径通幽。船到景区木栈道我们上岸。

下船处的木平台成为临时停机坪。无人机升空瞬间，五大连池的魔法在屏幕绽开——碧蓝色的池水化作一枚不规则的蒂芙尼蓝宝石，镶嵌在焦黑火山岩与鎏金芦苇的戒托上。

秋风吹皱池水，拖拽出丝绸般的蓝绿色波纹。当镜头掠过正在栈道跋涉的蚂蚁般的人群时，突然懂得航拍器为何被称为“现代人的飞毯”。无人机视角是上帝的视角：蒂芙尼蓝的火山之瞳。

收起无人机沿着栈道游玩，三公里木栈道像条黄铜锁链，捆住湿地的最后绚烂。苔藓在火山岩缝铺出翡翠绒毯，干枯的槭树叶打着旋儿跌进休眠的喷气锥。偶遇几株倔强的白桦，残存的金叶与剥落的树皮构成抽象画。脚步惊起灌丛中的野雉，扑棱棱飞向正在西沉的太阳。

药泉山下的自涌泉围满铁勺叮当的人群，我踩着咕噜冒泡的泉水走向深处。暮色中的芦苇荡突然燃烧起来，夕阳把湖水锻造成滚烫的金箔，几只苍鹭剪影从火焰中缓缓升起。快门声、风声、芦苇的私语声，在回酒店的大巴引擎轰鸣中，统统封存在手机里。

第三日清晨七点十分，裹着薄羽绒服登上车，呼出的白雾在车窗上晕开斑驳的痕迹。开往药王山景区的路上，晨光正温柔地梳开天际的云絮。

这座坐落在火山口上的古寺，在朝霞里如同悬在天地间的佛珠，赭红色的庙墙与深褐色的玄武岩基底形成奇妙呼应。

山门前的千年古松垂着晨露，踏入药王庙的瞬间，檀香混着火山岩特有的硫磺气息扑面而来。主殿后的火山口遗迹早已被建筑覆盖，否则的话一定像个天然佛龛，青烟缭绕间恍若听见远古地心的脉动。

绕寺三匝后，在朱漆斑驳的寺门外放飞无人机，镜头升空的刹那，漫山遍野的槭树、白桦与花楸编织的彩色锦缎豁然铺展——金红黄绿簇拥着火山口（寺庙），在晨光中勾勒出完美的心形，如同大地献给天空的情书。

九时许转场至五大连池火山博物馆，火山弹、绳状熔岩等展品尚不及亲眼所见的震撼。从博物馆出来，车行半小时后抵达龙门石寨景区，黑曜石般的火山岩群在秋阳下泛着金属光泽，石缝间倔强生长的偃松与火山杨，用红黄渐变的枝叶为这凝固的岩浆瀑布织就华裳。

深秋的五大连池，像一幅被自然泼墨的油画，火山石与彩林交织，熔岩与秋色共舞。而位于这片火山群中的龙门石寨，更以苍劲的火山地貌与斑斓的秋意，成为秘境中的点睛之笔。

沿着火山石栈道漫步，鞋底踩在栈道上挤压多孔玄武岩摩擦发出细碎的响动，仿佛听见三十万年前火山喷发时的余韵。再度升起无人机，镜头里黑色石海与彩色林带如太极阴阳般交融，秋色在火山石的冷峻底色上愈发浓烈得惊心动魄。

初遇火山石与秋色的交响，感觉很新奇，龙门石寨的轮廓在灿烂的阳光下异常艳丽。我们沿着蜿蜒的木栈道前行，脚下是火山喷发后凝固的黑色熔岩台地，粗糙的纹理中嵌着苔藓与地衣，仿佛诉说着千万年前火山怒吼的往事。

寸草不生的黑褐色岩石与四周的彩林形成荒诞又和谐的画面。风过处，红叶簌簌而落，坠入熔岩缝隙，为这片“凝固的波涛”添上灵动的注脚。

龙门石寨的秋意，不仅是视觉的盛宴，更是地质史诗的见证。它的古火山遗迹中，石浪翻滚如海，熔岩凝固成奇异的形态：有的似奔腾的瀑布，有的如列阵的士兵，更有形似绣球、鸳鸯的怪石点缀其间。

穿行其间，脚下踏着火山熔岩，耳畔是松涛与鸟鸣的交响，仿佛穿越回三十万年前的火山喷发的现场，感受大地裂变的震撼场面。

龙门石寨的秋，又是火山与生命的对话：火山杨扎根熔岩裂缝，百年树龄却生长缓慢，以其倔强诠释生存的尊严；石缝间探头的野菇、岩壁上攀附的藤蔓，皆在荒芜中绽放着无限生机。

试图脑补一下，当夜幕降临，星空下的龙门石寨褪去喧嚣，唯有秋风掠过熔岩台地的呜咽，与远处五大连池的波光私语。这一刻，沧海桑田的厚重与秋日绚烂的短暂，在火山石的沉默中达成和解。

龙门石寨的秋，也是熔岩书写的情诗，是时光凝固的狂想。若问火山与秋意如何共舞？答案或许就藏在这片“打开的火山教科书”中——沧海沉浮，而生命永恒！

从龙门石寨出来，已是正午时分，嚼着自带的干粮驶向伊春，车窗外流转的小兴安岭秋色似永不落幕的画卷。当干燥清爽的秋风掠过发梢，忽然惊觉困扰多日的湿疹竟在这火山地貌造就的特殊气候里悄然褪去。或许这正是大自然的神奇馈赠——以炽热熔岩孕育的冷冽秋光，治愈着现代都市人脆弱的躯壳与心灵。

第四日一早，当晨光漫过窗帘时，手机显示刚过七点。推开酒店的木质窗棂，清冽的山风裹挟着松香扑面而来，我与先生相视一笑——此刻的金祖峰景区，正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地召唤着我们。

早饭后，沿着酒店旁边的大路向北，金水河潺潺的水声逐渐清晰。河面浮动着细碎的金箔，原是两岸白桦抖落的晨光。跨过水泥板铺就的金水河大桥时，先生驻足观看这灵动的画面，我已在登山口验票处握紧了登山杖——这座海拔680米的山峰，即将成为我独享的秋日剧场。

石阶在红松林间蜿蜒，晨露浸润的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随着海拔攀升，针叶林的墨绿底色中开始晕染出斑斓：槭树的绛红、白桦的鹅黄、枫树的橙褐，像是哪位神仙打翻了调色盘。

山风掠过枝桠，几片早熟的黄叶旋舞着掠过镜头，快门声惊起了灌木丛中的花栗鼠。行至半山腰回望，金水河已化作缠绕山脚的翡翠绶带，那个标志性的L形河湾此刻显露出全貌，恍若大地精心绘制的图案。

当最后一级石阶隐入云霭，山顶观景台豁然眼前。正午的阳光正穿透稀薄云层，将金水河谷镀成流动的金箔。对岸的小镇在逆光中化作深浅不一的靛青剪影，宛如宋代山水画卷的写意笔触。

河湾处的冲积平原上，尚未褪去夏装的阔叶林泛着朦胧的翠色，与山腰的黄叶形成奇妙的色彩断层。正沉醉于取景框里的构图时，云雾中传来熟悉的谈笑声——同队的几位姐妹竟在此不期而遇，各种摆拍造型成就一曲欢乐颂。

下撤时选择了西侧缓坡，松针铺就的天然地毯温柔托着脚步。山脚下的先生正在林间享受着清净。回望金祖峰，山岚已为它披上轻纱，唯有河湾处那道金色的微笑，永远定格在伊春秋日的记忆胶片里。

林都的空气确如传说中清冽，每一次深呼吸都像饮下整片森林酿造的鲜氧。虽未逢层林尽染的盛景，但这份初秋的欲说还休，反倒成就了金祖峰最耐人寻味的惬意。

金祖峰的山岚尚在衣襟流连，我们的车已载着满厢秋光驶向密林深处。表盘指针刚掠过正午，金山鹿院的木栅门已跃入眼帘——这座隐匿在小兴安岭腹地的鹿苑，正用沾满松脂的门轴吱呀声，为我们推开童话的扉页。

穿过举着胡萝卜叫卖的检票口，湿润的腐殖土气息里忽然掺进几缕温热的草木香。前方金山鹿院的大石碑下木，几头梅花鹿在石碑旁卧了一圈，其它的正在草地上漫步，见到举着胡萝卜的游人就凑上前去套近乎。

此刻，我的那些队友们挥舞的胡萝卜瞬间化作魔法棒，引得鹿群踏着芭蕾舞步围成流动的花环。看那棕白相间的精灵轻啄掌心，欢乐的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星鸦，扑簌簌振翅声里，整片森林都跟着晃动了光斑。

未备鹿食的遗憾，倒成了遁入平行时空的契机。沿着青苔斑驳的指示牌西行三百步，"山己"露营地的原木招牌从枫香树后斜探出来。赭红色集装箱改造的咖啡屋前，穿麂皮围裙的姑娘递来两杯格瓦斯，琥珀色的气泡正在玻璃杯里演绎着小兴安岭的秋日圆舞曲。

老船木拼成的桌椅尚存松脂香，吃着现炸的薯条刹那，对岸喂鹿人群的喧闹忽然退成默片。山风卷着槭树叶掠过小桌角，携带的私语却是二十米外森林的沙沙作响。先生用吸管搅动着杯中的碎冰，看柠檬片在光影里浮沉，恍惚间竟与某只鹿王的眼神重合——原来真正的森林贵族，都懂得享受疏离的优雅。

当西斜的日光开始为鹿角镀金，我们的杯底也沉淀出细碎的时光结晶。收拾杯碟时发现，不知何时有片枫叶飘进包里，叶脉里还凝固着鹿院特供的阳光。返程车启动的瞬间，脑海里倏忽闪过梅花鹿跃入密林的剪影，像极了童话书匆忙合页时逃逸的彩墨。

第五日早上，晨光浸透薄雾时，檐角铜铃正滴落第七颗雨珠。推开酒店的门便跌进沁着青苔香的凉意里，远山轮廓在烟雨中洇成水墨卷轴。几栋尖顶建筑错落立于山坳中，环顾四周不尽感叹：这酒店的环境可真好啊！

踏着被雨水润成琥珀色的青砖路漫行，忽见几方镜池嵌在枫林旁。池面浮着槭树的胭脂红、榉木的琥珀黄，涟漪轻漾时，恍若打翻了盛满宝石的漆盘。绣球花丛沿弧形步道绵延，粉色花球凝着千百颗碎钻般的露水，沉甸甸压弯花枝，倒像是哪位公爵夫人遗落了缀满月长石的裙裾。

山涧泠音忽远忽近应和着林雀啁啾，白雾在建筑尖顶与树冠间流转，将欧式廊柱幻作云中蜃楼。按下快门的刹那，露水正从绣球花瓣滚落，在青砖上溅起微不可察的晶亮星子。

早饭后我们上车伴着晨光出发，车轮碾碎林间残雾，松嫩平原的褶皱里蛰伏着三百里秋色。桦树枝桠间漏下的天光忽明忽暗，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水幕，恍惚间竟似穿行在流动的盛宴里。

当车载时钟跳至正午，山门牌坊终于撞进视线，飞檐斗拱上垂落的雨链正敲打巨大的建筑，叮咚声里浮着铁锅炖的醇香，我们就在景区的餐厅吃了午饭。

雨越来越密，透明雨披下撑开的伞像移动的玻璃花房。观光车碾过满地碎锦驶向沟谷深处，冷杉与红松织就的穹顶下，忽见万匹绸缎自山脊倾泻。

枫树是淬火后的赤铜，白桦擎着月光凝成的银箔，柞木摇碎满枝金铃，水曲柳将青玉碾作流云。栈道木纹吸饱雨水愈发深褐，蜿蜒隐入色彩沸腾的雾霭中。

茅兰沟的水是黄色的，人家可不是什么黄泥汤，而是锰铁含量高的矿物质水。远看是黄色，近看清澈无比。

三小时的游览过的很快，驻足时总能看见涧水托着落叶奔涌，朱红绛紫在漩涡里回旋成玛瑙手钏。

仰首便撞见山岚缠住半裸的巉岩，苔衣鲜翠欲滴似天神遗落的翡翠扳指。归途撷取满衣水汽，发梢垂落的雨珠里，犹自晃动着整个长白余脉的斑斓倒影。

第六日清晨七点半的黑龙江畔，寒意像一把沾了露水的小刀，轻轻划开惺忪睡眼。宾馆的玻璃窗上蒙着白雾，指尖在窗上画出一道弧线，正巧望见领队裹着毛衣在楼下招手冻的缩成一团。套上昨晚备好的薄羽绒服，踩着满地金黄的叶子，我们跟着领队向江岸走去。

江岸的趸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铁皮船身的"龙游号"吞吐着白汽。舷梯被晨露浸得发亮，扶着冰凉的栏杆登上甲板时，忽然一阵江风掀开衣领，惹得游人们笑骂着把手机塞进兜里。

汽笛声打破了江面的宁静，船尾螺旋桨搅起墨绿色的漩涡驶向江中心，对岸俄罗斯五彩斑斓的森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面纱，若不是阴天，想必一定异常美丽。

"快看！像不像打翻的调色盘？"邻座姐姐的惊呼引得众人举起手机。贝加尔冷杉的深绿、白桦的金黄、枫树的猩红在俄罗斯江岸层层晕染，倒影在镜面般的江水上碎成万点斑斓。

四十分钟的航程在快门下转瞬即逝。登岸后我们沿着江畔公园宽阔的大道漫步赏风光，青铜色的中俄223号界碑安静地立在大道上，游人们都争先恐后与界碑打卡拍照。

下船正要起飞无人机探秘对岸秋色，恰巧碰到移民警察巡游告知如果飞到江面上，对面会发外交照会提出抗议，我方可能直接击落。哎呀妈呀吓死宝宝了，赶紧收起灰机开溜大吉。

收起未展翅的飞行器，我们继续沿江而行。铁艺栏杆外的黑龙江流淌着两国故事，江鸥掠过水面时翅膀拍起细碎的光影。

当写着"军事禁区"的警示牌出现在转角，江畔公园也到了尽头。回程路上，某位怕冷先生钻进奶茶店捧起热红茶的样子，像极了捧着松果的松鼠。

十点半的引擎声划开黑龙江畔的秋寒，驶向小兴安岭腹地——汤旺河国家森林公园，随着车轮的运转，天气渐渐放晴了，蓝天白云，雨后空气无比清新。

十二点半达到景区大门，景交车载着我们驶向密林深处。车窗成了移动画框，白桦树褪去金箔的枝桠在玻璃上投下五线谱，偶有迟归的太平鸟衔着最后几枚红果掠过。

一线天的石缝里渗着幽光，嶙峋岩壁上草叶稀疏像是经历了大风的洗礼，凝结的冰晶提醒我们，这里的秋天比人间早谢幕一点点。

转入氧吧长廊时，松脂香突然浓烈起来。三万多公顷红松集体吐纳的负氧离子漫过木栈道，教人忍不住用肺部作网，打捞这液态空气。

溪水在苔石间碎成翡翠，某片倔强的枫叶悬在枯枝上，像被时光遗忘的火焰。栈道尽头的老松突然抖落松塔，惊起三只星鸦扑棱棱飞向云杉树冠，树影间漏下的光斑在苔藓地毯上跳起萨满舞。

三点钟的汤旺河观景台是场迟到的约定。解禁的无人机掠过河面时，汤旺河正把晚秋调成一杯鸡尾酒——靛青的河湾勾着金边，残存的彩林倒影在流水中揉成莫奈的笔触，远处山脊线蒸腾着蓝雾，恍若大地呼出的最后一口秋息。

返程的观光车穿过林间光瀑，松针雨落在车顶上沙沙作响，秋风迎着车扑面飞到身后。路边的大屏幕跳动着PM2.5数值：7。此刻我们的肺叶里，大约栖居着整个寒温带最后的清新。

第七日的早八点，我们上车去小兴安岭南麓——兴安国家森林公园，车窗外渐次掠过白桦林的金色竖琴、樟子松的墨绿音叉，山峦正将色谱仪举向天空——兴安国家森林公园的秋日交响乐在胎噪中拉开帷幕。

九点四十分的观光车像艘潜水艇，载着我们沉入彩叶的海洋。车顶不时擦过低垂的枫枝，飘落的槭树叶粘在挡风玻璃上，像谁遗落的火焰书签。海拔表跳至480米时，银色观光塔刺破林海，塔尖搅动着云絮，恍若众神垂钓的银钩。

队友们争相涌向塔顶观景台，我独守着塔基的寂静，展开无人机时，山风正把落叶卷成金色漩涡，攀升至200米高空。镜头里的兴安岭显露出神性肌理——红松林是祖母绿的天鹅绒，白桦群系流淌着液态阳光，枫树带像血管里奔涌的朱砂，而蜿蜒的观光车道恰似穿梭其间的银链。

收下云端采撷的光谱，绕塔漫步看苔藓间的秘密：某只花鼠囤积的松塔组成星座图案，岩缝渗出的山泉在石面写满象形文字。十点半乘观光车折返，醉泉在转弯处突然现身。这眼寒泉把整个秋天酿成了酒，水面上浮着的几片枫叶，恰似古画上的醉翁钤印。

沿着栈道向山下行进，时光开始以年轮为单位丈量。二百三十岁的青杨王身披龙鳞甲，树洞里藏着黑啄木鸟的粮仓。某束阳光突然刺透云杉伞盖，照亮一株红枫最后的独舞，那些未被寒露带走的红叶，正用毕生血色书写着秋天最后的绚烂。

十一点三十分，停车场裹着松针毯子等候归人。无人机存储卡还在微微发烫，而山巅的观光塔仍在蓝天中垂钓，钓起我们遗落在林海的每一帧畅快的呼吸。中午在镇上用了午餐然后坐车去带岭休整。

第八日清晨，当小镇尚未完全苏醒，我们已伴着晨光将行李装车。车轮碾过沾着露水的公路，向小兴安岭深处的伊春带岭影视基地驶去。秋日的阳光像被山泉洗过般透亮，天空蓝得能滴出水来，几朵胖乎乎的云团追着车跑，空气里裹挟着松针与白桦的清冽，连呼吸都成了享受。

带岭影视城藏在群山的臂弯里，秋色为这座露天建筑博物馆披上斑斓的斗篷。哥特式尖顶教堂的彩窗折射出彩虹光斑，斑驳的民国骑楼前枫叶纷飞，日式庭院里青苔石径上落满银杏金箔。

我举着手机穿梭时空，镜头掠过俄式木刻楞屋檐下的铜铃，定格在青砖灰瓦四合院门前的红灯笼。当无人机嗡鸣着升空，整座影视城在镜头里化作调色盘——赭红的老墙、金黄的树冠、墨绿的松林，被蜿蜒的带岭河串成遗落的珠链。

十时许转战朗乡东山公园，山路如一条柔软的绸带，将我们引向色彩狂欢的深处。枫树们正举办着年度盛会，橙红绛紫的裙裾随风起舞，金丝黄栌在阳光下抖落满身金币。

踩着厚实的落叶地毯登顶，七层观景塔琉璃飞檐刺破秋空，塔周簇拥着燃烧般的枫林。凭栏远眺，翠花之乡的屋舍星子般散落山坳，收割后的田野织就金棕色棋盘，远山层叠如打翻的颜料罐。

正午时分山脚的饺子馆里升腾着人间烟火，酸菜馅饺子在热水中漂游着挤挤挨挨。老板娘是个东北大姐操着大碴子味普通话，跟我们唠嗑讲述着东北饺子的辉煌，玻璃杯碰撞出清脆声响，窗外的秋阳把每个人的笑容都镀了层金边。

返程时靠在车窗上小憩，视网膜还残留着斑斓的色块：教堂尖顶的艳红，枫叶燃烧的赤红，观景塔琉璃的翠绿，在暮色中渐渐晕染成水墨。当哈尔滨火车站穹顶的灯光刺破暮色，我们怀揣着满兜的秋色，走向灯火阑珊处。

第九日，晨雾给哈尔滨蒙了层薄纱，八点多的出租车载着惺忪睡意的我们驶向松花江北岸。太阳岛正迎来秋日盛装，芦苇荡泛着浅金，观光车碾过满地梧桐残叶，像驶入一幅洇了水彩的老地图。

观光车铃铛叮当响过七站，我们在第四站跳入流动的秋光。松花江观景台前，江水裹着晨雾静静东流，对岸高楼如同浸在牛奶里的积木；太阳鸟雕塑展开青铜羽翼，与空中盘旋的无人机互为镜像。

最惊艳是水帘洞瀑布，人造山岩间跌落的银练惊起成群绿头鸭，搅碎了天鹅湖的镜面。螺旋桨搅动雾气升腾时，镜头里的太阳岛竟生出江南园林的婉约。

正午在3号码头钻进渡轮，铁皮船推开灰绸般的江水。斯大林公园的银杏大道正下着黄金雨，防洪纪念塔浮雕上的抗洪英雄们，衣袂似乎还在江风中翻卷。沿着江堤漫步，垂钓者与风筝老人点缀在铅灰色天幕下，如同俄国巡回画派笔下的剪影。

防洪纪念塔的青铜光芒引着我们拐进中央大街。面包石街道奏响哒哒足音，两侧巴洛克建筑群像凝固的交响乐章：秋林公司的穹顶描着鎏金藤蔓，马迭尔宾馆的露台垂下紫红帷幕。

当手风琴声从某扇雕花窗棂漏出时，我们恰被马迭尔西餐厅的奶油烤杂拌香气捕获。红菜汤在镀金汤盘里荡漾，罐焖牛肉揭开盖子的刹那，热气模糊了墙上的旧哈尔滨照片。

圣索菲亚教堂的墨绿穹顶刺破城市天际线，砖红色外墙沉淀着百年风霜。买票穿过吱呀木门，残缺的壁画里天使翅膀正在剥落，而水晶吊灯依然悬在二十米高空，把细碎光斑洒在钢琴师的黑缎裙摆上。当《月光》第三乐章在穹顶下流转，某处墙皮应声坠落，新裂痕里渗出1912年的月光。

穿过教堂广场时，道里菜市场的喧嚣随风飘来。粘豆包在蒸笼里挤眉弄眼，红肠油脂在玻璃柜中泛着油光，但我们只打包了两根马迭尔冰棍。暮色漫过中央大街时，奶油味的白雾呵在电车上结霜的玻璃窗，画出一串俄文模样的花纹。

第十日，晨光漫过果戈里大街时，我们迎着朝阳向红专街早市晃去。这座城市的苏醒带着东北特有的豪气，炸油条的滋啦声、豆腐脑桶揭盖的白雾、冻柿子磕碰的闷响，在零度空气里结成冰碴儿似的音符。

主妇们裹着貂绒挤在白菜堆前，糖葫芦晶亮的脆壳映着猪肉摊的油光，铸铁锅上粘豆包蒸腾的热气，给灰扑扑的街市勾了层柔光滤镜。没尝半口却已饱腹——市井烟火原是最浓稠的早餐。

十点的巴洛克风情街醒在戏曲吊嗓里，俄罗斯套娃与关东烟袋在橱窗里奇妙共处，老鼎丰糕点铺飘出的奶香，引我们换得一块酸奶糕——凝脂般的触感化在舌尖，竟尝出几分老秋林格瓦斯的余韵。群众大舞台的评剧正唱到《花为媒》，水袖甩过电子屏广告，簪花头面映着直播手机的光，百年戏文在抖音特效里长出新的年轮。

午后钻进山河屯蒸汽氤氲的洞穴，铁锅炖的江湖在眼前铺展。酸菜白肉在深褐陶灶上咕嘟，花卷贴着锅边烘出焦黄裙边。司机师傅推荐的“哈尔滨第一炖”果然名不虚传，粉条吸饱肉汁晶莹透亮，冻豆腐蜂窝里藏着滚烫的鲜。尔滨的秋天就得配铁锅里的热乎气儿！

暮色降临时，行李箱轮子碾过酒店大理石地面的声响格外清晰。打包的除了红肠与秋木耳，还有松针上的晨露、教堂琴声的震颤、铁锅边蒸腾的笑脸。出租车驶过松花江大桥，对岸楼群的霓虹在江面碎成星子——我们带走一整个小兴安岭的秋色，却把某种温热的东西，永远留在了北国的风里！（完）

游览时间2024年9月21日~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