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烟之下》（二）

雪荷

12345热线的回复比丽芳预想的要快。第三天上午，她正在整理收集到的油烟污染照片，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是王丽芳女士吗？这里是区环保局环境监察大队。"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男声，"我们收到了您关于阳光花园小区餐饮油烟污染的投诉，今天下午会派人去现场检测，请问您方便在场吗？"

丽芳的手指紧紧攥住手机："方便，当然方便！几点到？"

"大约下午三点。请准备好您的相关证据材料。"

挂断电话，丽芳在原地转了个圈，差点撞上好奇凑过来的萌萌。她弯腰揉了揉狗狗的脑袋："有人管了，终于有人管了！"萌萌不明所以地摇着尾巴，但能感受到主人的喜悦，也跟着兴奋地叫了两声。

丽芳立即给王峰发了消息，却只收到简短的回复："在开会，别抱太大希望。"

她撇撇嘴，没理会丈夫的消极态度，转而给刘律师打电话咨询注意事项。刘律师建议她全程录音录像，并尽量找其他住户作证。

下午两点五十分，丽芳提前等在小区门口。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毒辣，她站在树荫下，不时抹去额头的汗水。三点整，一辆印有"环保执法"字样的白色面包车缓缓驶来。

车上下来两名工作人员，一个四十多岁，胸牌上写着"赵卫国"，另一个年轻些，拿着检测设备。

"王女士？"赵卫国确认身份后直奔主题，"请带我们去看看现场。"

当他们走向2号楼时，丽芳注意到几个在楼下乘凉的老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电梯下到一楼，饭店的油烟味已经隐约可闻。赵卫国皱了皱眉，年轻工作人员则已经开始记录。

饭店门口，张伟的妻子正在摆弄几箱蔬菜，看到穿制服的人，脸色骤变，手里的茄子掉在了地上。

"你们...有什么事吗？"她声音发虚，眼神飘向店内。

赵卫国亮出证件："环保局例行检查，请配合。"

就在这时，张伟从厨房冲出来，白色厨师服上沾着油渍："怎么了？谁投诉的？"他的目光扫到丽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又是你！"

"请出示营业执照和餐饮服务许可证。"赵卫国挡在丽芳前面，语气严肃。

张伟的脸色变了变，强挤出一个笑容："同志，我们这是家庭小炒，不对外营业的..."

年轻工作人员已经走到后厨门口，被浓烈的油烟呛得咳嗽起来："赵队，这绝对超标了！"

检测过程持续了近两小时。工作人员测量了油烟排放浓度，检查了排烟管道，拍摄了大量照片。期间张伟几次想打电话，都被赵卫国制止。丽芳全程站在一旁，心跳如鼓，手心全是汗。

"初步检测结果显示，油烟排放超过国家标准三倍以上。"赵卫国最后宣布，"我们将依法下达整改通知书，限期十五天内安装油烟净化设备，并补办相关手续。逾期不改正的，将面临罚款直至关停。"

张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同志，您听我解释..."

"有什么问题可以到局里反映。"赵卫国公事公办地说，转向丽芳，"王女士，感谢您的举报，这是我们的联系方式，如果问题没有解决，请随时反映。"

送走环保局的人，丽芳长舒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张伟一把拽住胳膊。

"你够狠啊！"他压低声音，手上的力道让丽芳疼得皱眉，"咱们走着瞧！"

丽芳甩开他的手："我只是维护合法权益。你们违法经营，污染环境，还有理了？"

张伟的妻子突然冲过来，指着丽芳的鼻子骂："你个外来户，存心不让我们好过是不是？我告诉你，这店我们开定了！谁也别想关！"

争吵引来了几个邻居围观，但没人上前。丽芳注意到602的李老师也在人群中，但当她看过去时，对方迅速移开了目光。

回到家，丽芳把检测结果拍照发给刘律师，然后开始整理今天的录音和照片。萌萌蹭着她的腿，她才想起忘了喂狗。

"对不起宝贝，妈妈太忙了。"她倒好狗粮，摸摸萌萌的头。狗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晚上王峰回来时，丽芳兴奋地迎上去："环保局今天来检测了，确认他们油烟超标，要求整改！"

王峰放下公文包，脸上却没有喜色："我知道。张伟给物业和村委都打了电话，说你故意找茬。"

"什么？明明是他们违法！"丽芳的声音陡然提高。

王峰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孙经理下午找我谈话了，暗示如果我们继续闹，明年物业费要涨30%，还说咱们家的车位申请可能批不下来。"

丽芳如遭雷击："他这是打击报复！"

"这就是现实。"王峰苦笑，"你以为他们没后台？张伟堂兄是村委副主任，管着物业公司的合同。"

夫妻俩沉默地对坐着，只有萌萌不明所以地来回看着两个主人，发出困惑的呜呜声。

三天后，丽芳发现家里的网络莫名其妙断了。报修后，维修工拖了两天才来，检查后说是"线路老化"。同一时期，电梯经常在她使用时"恰好"故障，不得不爬十几层楼梯。

更糟的是，邻居们的态度明显冷淡了。晨练时没人再跟她打招呼，电梯里遇见也假装没看见。只有1502的租客小陈偷偷告诉她，张伟给每户送了免费餐券，"让大家别跟着你闹"。

周六上午，丽芳买菜回来，发现门上用红色油漆写着"多管闲事"四个大字。她的手剧烈颤抖，钥匙几次对不准锁孔。

进门后，她立刻拨打110报警。警察来了做了记录，但明确表示没有监控很难破案。"我们会加强巡逻"，这是他们能给的全部承诺。

王峰回家看到门上的油漆，脸色铁青："够了！别再闹了！为了这破事，我工作都快保不住了！"

丽芳震惊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张伟的妹夫，就是消防队那个，今天去我们单位'检查'，专门挑我负责的区域找茬！"王峰一拳砸在墙上，"处长找我谈话，暗示我'注意家庭和睦'！"

"他们这是滥用职权！"丽芳气得浑身发抖。

"那又怎样？你能告倒他们吗？"王峰颓然坐下，"丽芳，算我求你，别闹了。咱们斗不过的。"

丽芳想反驳，却看到丈夫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曾几何时，他也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现在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出轨风波后，王峰的事业一落千丈，如今好不容易稳定下来...

"我...再想想。"她最终妥协道，声音干涩。

那天夜里，丽芳辗转难眠。凌晨两点，她轻手轻脚起床，来到阳台上。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刺破黑暗。楼下的饭店早已打烊，但那股油烟味依然若有若无地飘荡在空气中，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手机屏幕亮起，是刘律师发来的消息："材料准备好了，周一可以去法院立案。还有，我联系了一个做媒体的朋友，他对这事很感兴趣..."

丽芳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她知道，按下"同意"键意味着什么——不仅是与张伟的斗争升级，还可能彻底打破现在勉强维持的家庭平衡。

但当她想起门上那些红色油漆，想起邻居们躲闪的眼神，想起张伟嚣张的嘴脸...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起。

她回复："周一见。谢谢。"

周日早晨，王峰发现丽芳早早起床，正在书房整理文件。

"你在干什么？"他皱眉问道。

丽芳没有抬头："准备诉讼材料。周一去法院。"

王峰的脸色瞬间变了："你疯了吗？非得闹到这一步？"

"是他们逼的。"丽芳平静地说，"如果每个人都选择沉默，违法者只会越来越嚣张。"

"你就不考虑我的处境？不考虑这个家？"王峰的声音开始发抖，"你知道我花了多大代价才保住这份工作吗？"

丽芳终于抬起头，直视丈夫的眼睛："那你知道我每天被油烟熏得头疼欲裂吗？知道萌萌最近总是咳嗽吗？如果我们连基本的生活质量都不能保障，那这个'家'还有什么意义？"

这句话像一把刀，划开了两人之间勉强维持的表面和平。王峰的脸色变得惨白："所以你还是恨我...你把这当成报复我的机会，是吗？"

丽芳愣住了："这跟你出轨是两回事..."

"就是一回事！"王峰失控地吼道，"五年了，你从来没真正原谅过我！现在你宁可毁了这个家，也要证明你是对的！"

萌萌被吼声吓到，夹着尾巴躲进了沙发底下。丽芳感到一阵眩晕，扶住桌子才没倒下。

"我没有..."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王峰已经摔门而去。

丽芳慢慢滑坐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流下。萌萌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舔她的手。她抱住狗狗，感受着小生命温暖的体温和快速的心跳。

"妈妈只有你了..."她喃喃道。

周一早晨，丽芳还是去了法院。刘律师和他的媒体朋友——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记者——已经在门口等她。

"你还好吗？"刘律师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

丽芳勉强笑笑："没事。我们进去吧。"

立案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法院工作人员仔细查看了他们提交的材料，包括环保局的检测报告、照片和录音证据，表示会尽快处理。

走出法院，记者小陈兴奋地说："这事太典型了！住宅楼内非法经营、油烟污染、物业不作为，还有可能的权力干预...王姐，我能做个专访吗？"

丽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采访在一家咖啡馆进行。小陈问得很细，从最初发现油烟问题到投诉过程，再到遭遇的种种刁难。当谈到邻居们的态度和王峰的反对时，丽芳几度哽咽。

"我理解你丈夫的顾虑，"小陈推了推眼镜，"但这种事如果没人站出来，只会越来越糟。我们媒体就是要把这些'难言之隐'曝光出来，推动问题解决。"

当天晚上，丽芳回到家时，发现王峰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发呆。桌上放着两份外卖，已经凉了。

"我立案了。"丽芳主动开口，"还接受了采访。"

王峰没有抬头："我知道。"

一阵沉默。

"处长今天找我谈话了，"王峰终于说，"说有人向纪委举报了消防队的人滥用职权...上面要调查。"

丽芳惊讶地看着他："不是我..."

"我知道。"王峰苦笑，"是小陈记者挖出来的。现在单位里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再为难我了。"

丽芳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丽芳，"王峰突然抬头，眼中是她多年未见的坚定，"我错了。这些年我一直选择逃避，以为忍气吞声就能平安无事...但其实只是懦弱。"

丽芳的眼泪夺眶而出。

王峰走过来，轻轻抱住她："明天我陪你一起去见环保局的人。听说他们要来复查..."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起。两人疑惑地对视一眼，王峰去开门。

门外站着602的李老师和其他几位邻居，表情尴尬而坚定。

"王太太，"李老师清了清嗓子，"我们...我们想加入你的诉讼。那些餐券还给他们了。"

丽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人群中甚至有几个她从未接触过的住户。

"那个...我家孩子最近老是咳嗽，"一个年轻妈妈说，"医生说可能是慢性咽炎..."

"我家老太太哮喘加重了，"另一个中年男子补充，"之前不敢说..."

王峰握紧了丽芳的手。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力量，从相触的掌心传来，温暖而坚定。

"谢谢大家，"丽芳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送走邻居们，丽芳站在阳台上，深深呼吸。夜风依旧带着一丝油烟味，但她知道，这味道终将散去。远处，城市的灯火如星辰般闪烁，而这一次，她不再感到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