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喜欢炊烟,尤其喜欢苗寨里的炊烟。喜欢住在山里,山里安静。但必须是离炊烟比较近或者看得见炊烟的地方。因为于我而言,炊烟就是温暖,就是人迹。虽然很享受一个人时的孤寂,但如果没有了炊烟,便预示生命的停止和终结。炊烟有时在远方,有时在眼前,有时在梦中,有时在心里。</p><p class="ql-block"> 每次去苗寨,总要爬到寨子的高处,在看得见炊烟的地方驻足远眺。岳母老家的吊脚楼就在快到山顶的地方,旁边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岳母告诉我,那是寨子的守寨树。每天天不亮,她家烟囱就慢悠悠吐出白烟,混着蒸红薯的甜香飘进我住的房间。我常裹着棉袄站在美人靠前向外看,看烟柱如何被山风揉成各种形状,有时像岳母佝偻的背,有时像寨子里小孩子放的风筝。</p> <p class="ql-block"> 天刚泛白,山雀还没开始啼叫,就已听见木柴已经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窗,晨雾正从山谷里漫上来,揉着惺忪睡眼的苗寨,已经有几缕炊烟怯生生地探出头。这是山里最动人的时刻,青灰色的烟柱摇摇晃晃爬上屋檐,和晨雾缠绕成柔软的绸带,轻轻系在墨绿的山腰上。</p><p class="ql-block"> 山里的炊烟是有脾气的。晴天时它们直挺挺往上窜,能把蓝天戳出个窟窿似的;阴雨天气压低,烟就贴着瓦片游走,像给屋顶盖了层薄被。最有趣的是雪天,白雪皑皑中突然窜起一股浓烟,像从地底钻出的白龙,摇头摆尾地往云端去了。这时候寨里的人会跺着脚在屋檐下喊:“杨嘎老家又在炖老鸭汤呢!”</p> <p class="ql-block"> 厨房用的还是旧式土灶,但早已贴上了白亮的瓷砖。一口大铁锅架在炉膛中间,从生火做饭开始,便开启了苗寨日常的一天。干稻草、松枝、枯树皮都是柴。点火时要先塞松针或稻草引火,看橘红的火苗舔着黝黑的灶口,青烟顺着砖缝钻进烟囱。这时候整个屋子都会暖和起来,窗玻璃蒙上水雾,铁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有次隔壁的“拜呦”(苗语“伯妈”)来送新摘的青菜,见我蹲在灶前添柴,笑着说:“这烟囱冒的是活气儿呢,比城里的电饭煲有温度。”</p><p class="ql-block"> 炊烟升起的地方,是人间烟火气最浓的地方。春天是清明粑的清香,夏天是竹筒饭的竹香,秋天烧落叶和枯草时有股焦糖味,冬天则永远飘着腊肉的熏香。傍晚去古井边打水,能看见各家烟囱比赛似的冒烟,三叔家炒辣椒的呛味和大伯家熬中药的苦味在风里打架,最后都被夕阳染成金黄色。</p> <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老人说,从前闹饥荒的年月,看谁家烟囱三天不冒烟,就知道要出事了。现在日子好了,炊烟倒成了山里的钟表。早上五六点星星点点的白烟是叫早的铃声,正午各家烟囱歇晌,等到日头西斜,炊烟又像约好了似的此起彼伏,催着上山采茶的、种地的、砍柴的、放牛割草的赶紧回家吃饭。</p><p class="ql-block"> 有年陪岳母回老家过苗年,我在后山迷了路。暮色像打翻的墨汁漫上来时,冷风卷着枯叶直往领口钻。正心慌时,忽然瞥见远处林梢上浮着一抹淡青,那是山下人家的炊烟!那缕细弱的烟在暮色中忽隐忽现,却让我想起岳母掀开锅盖时腾起的热气,想起邻居灶台上永远温着的茶水。顺着烟的方向跌跌撞撞走,竟真看见了村口的红灯笼。</p> <p class="ql-block"> 现在城里人总说炊烟污染空气,可山里人觉得,没有炊烟的山村就像没了心跳。记得2008年春节,雪凝封山,电线杆全部被压垮了近一个月。那些天,苗寨里家家户户的烟囱格外卖力,白天黑夜都不停歇。每家屋顶上冒出的青烟,把整个寨子裹成个暖烘烘的棉茧。后来听供电所的老杨说,他在山脚看见十几股炊烟拧成一股往天上冲,比救援队的信号烟还醒目。</p><p class="ql-block"> 炊烟是会说话的。谁家媳妇刚过门,烟囱冒的烟总带着慌乱,时浓时淡像打嗝;鼓藏头家的烟则永远不紧不慢,晨起那缕烟能在空中悬半个时辰不散。最揪心的是去年大伯住院,他家烟囱整整半个月没动静,直到老人挂着拐杖回来那天,全寨的人都看见那根旧烟囱突然精神抖擞地喷出一团白烟,像放了个迟到的炮仗。</p> <p class="ql-block"> 有时坐在山梁上看暮色四合,那些渐渐模糊的烟迹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在灶台前翻炒青菜,我趴着写作业,铅笔字和炊烟一起在昏黄的灯泡下跳舞。现在的灶火依旧会把墙上的奖状熏黄,铁锅还是会沾着昨夜的饭粒,但每当我往灶膛添进新柴,看青烟穿过瓦缝融入星空,就觉得那些逝去的岁月都变成了温暖的烟絮,轻轻落回到灶台前。</p><p class="ql-block"> 村民曾在山那边挖出据说是明清时期的陶灶,灶膛里的草木灰还保持着燃烧的形状。寨里的寨老说,我们的祖先围着这团火煮第一锅饭时,炊烟也是这样袅袅升起。如今我们的灶台连着他们的灶台,我的炊烟叠着他们的炊烟,那些散入云中的青白痕迹,或许正在给星空讲述我们族群从遥远的中原迁徙到这里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山里的夜晚来得早,当最后一缕炊烟被月光染成银色,我会往灶膛里添上几块干柴。暗红的火炭在灰烬里呼吸,像在酝酿明天的第一缕晨烟。窗外的山影沉沉地卧着,我知道在那些黑黢黢的屋檐下,还有无数这样的火种在安睡,只要太阳照常升起,它们就会苏醒成新的炊烟,继续在山谷里写着绵长的人间烟火。</p><p class="ql-block"> 炊烟时浓时淡,时散时聚。炊烟升起时,升起的是柴米油盐和生活的琐碎,也是希望,是远方和诗。从炊烟中望去,我看到了祖辈们劳作时的艰辛,也看到了他们丰收时的喜悦。远古祖先们从茹毛饮血到刀耕火种转变开始,一直到今天,炊烟如寺庙里的香火和祈愿者的心愿,不断延续,从未停止或中断,也一定会继续延续下去,直至生生不息......</p> <p class="ql-block">(注:图片均选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