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最是河虾鲜

汪润康

　　仲春晨雾初散时，太湖的波心还浸着半盏冷月，渔家姑娘的竹篙已点碎了满天星子。船头青箬笠簌簌地抖落露水，惊得浮萍间倏然划过几道银弧——原是抱籽的河虾正举着螯足，将昨夜新蜕的软甲藏进《齐民要术》的注疏里。水草深处传来细碎声响，有谁在翻动《蟹略》的泛黄纸页，将虾兵蟹将的春汛密语译作粼粼波光。清明前的河水最懂阴阳调和，芦苇根处浮动着半透明的虾群，仿佛《尔雅》里逃逸的墨字，在碧波中勾连成篆书。老渔翁蹲在石埠头补网，把《淮南子》中的天圆地方织进经纬，每处结节都系着去年秋分时封存的虾膏香。渔娘们赤足踩过湿滑的船板，腰间鱼篓里跳动的银鳞，原是《吴郡志》中失落的标点符号。最狡黠当属横行的虾将军，竟把卵鞘藏在《蟹谱》的夹页里，教采菱舟上的童子寻了整日空篓。它们借柳叶作盾牌，用桃花瓣伪装成珊瑚，趁夜雨涨潮时突袭水芹丛中的蚬子驻军。唯有经验老道的渔人识破机关——往篾笼里塞半阙《渔歌子》，再浸些《山家清供》里的松针露，虾群便自投罗网。

　　鼎镬间的春色最是浓烈。铁锅烧至蟹眼沸时，虾仁坠入的刹那，恍若《东京梦华录》中描摹的星雨坠河。厨师颠勺的手势暗合洛书之数，青虾在热油里翻出九重云纹，恰似赵孟頫临《快雪时晴帖》的飞白。起锅时撒的那把细盐，原是海宁盐官镇老灶熬的霜花，带着《熬波图》里的七道火候。醉虾须用雕花琉璃盏盛装，十年陈酿里沉浮的虾影，恍若张岱夜航西湖时惊散的流萤。酒液渗入甲壳的瞬间，虾尾忽然蜷曲成《北山酒经》里的象形字，惹得举箸的食客不敢轻慢，生怕碰碎了这琥珀封印的春魂。最惊艳当属虾脑豆腐羹，凝脂般的膏腴里游动着《随园食单》的灵魄，银匙轻搅便漾开层层《闲情偶寄》的涟漪。临河的茶楼上，穿香云纱的太太们将虾须簪作步摇。鎏金虾形耳坠随笑语轻颤，倒映着《扬州画舫录》里盐商宴饮的琉璃灯火。跑堂呈来的虾籽烧卖，薄皮下裹着整团橙红星辰，咬破时迸溅的鲜汁，竟与《陶庵梦忆》中记载的虎丘夜宴滋味暗合。

　　穿灰布长衫的老饕最懂时辰。寅时的虾脑带着《梦粱录》里的炊烟味，辰时的虾膏浸着《武林旧事》的脂粉香。银匙舀起虾籽时，总要念及《清异录》中"琥珀冻"的典故——这些橙红的籽粒原是龙女梳妆时洒落的珊瑚屑，被钱塘潮卷进太湖，才凝成四月最矜贵的时令信物。暮色染红网船归帆时，老渔夫对着空荡的虾篓叹气。塑料瓶在芦苇荡泛着冷光，像极了《天工开物》里失传的秘色瓷。穿冲锋衣的年轻人举着电子秤收购虾获，显示屏上的数字，抹去了《渔具图谱》里手绘的虾罾纹样。唯有城西老字号还守着旧章法。后厨的陶缸里养着太湖最后一茬野生虾，虾须缠着几茎莼菜，恰似赵佶《池塘秋晚图》的残卷。掌柜的说这些虾饮过虎丘塔的月光，须得用天平山的枫露烹煮，才能赎回《吴门画派》里的三分清气。有食客抱怨虾仁小似米粒，老人便指着墙上的《虾蛤图》说：从前的河虾懂得在《诗经》里蜕壳，现在的养殖虾，连《农政全书》都不曾读过。

　　人间有味是清欢，春光正好的时候，河虾在有水草的地方活动，水中轻轻翕动着腹足，仗着它独门的头剑，永远是不慌不忙的游动着，大多时候就是围着一丛水草打转转。华灯初上时，河坊街的霓虹淹没了虾灯。穿汉服的少女举着手机直播虾仁炒饭，滤镜把锅气修成了《姑苏繁华图》的赝品。桥洞下的老艺人拨动三弦，沙哑的虾谣惊醒了石板缝中的虾壳化石——那原是陆龟蒙写给皮日休的唱和诗残篇，被时光磨成了半枚新月状的遗蜕。子夜收摊的虾粥铺前，流浪猫舔舐着碗底残羹。米粒间沉浮的虾须，在月光下勾连成《四时纂要》的佚文。穿睡衣的食客打包最后一份宵夜，塑料袋里蒸腾的热气，恍惚化作《陶庵梦忆》中消散的炊烟。远处传来货轮低沉的汽笛，惊散了太湖水面最后几粒虾星，原来所谓至味清欢，终究是机械齿轮咬合间隙里，一场转瞬即逝的、带着锈味的乡愁。在未来的日子里，用心去感受生活、去体验自然，去寻找更多的美好与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