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噙雨读春深

江南烟雨

　　整株海棠都浸在湿漉漉的春意里。那些早开的胭脂色花朵，原是端坐在枝头的，此刻却被雨水揉皱了绢帛般的花瓣。雨珠顺着花萼滑落时，总要在花心稍作逗留，仿佛顽童偷尝蜜糖，又像是青衫书生在古籍里夹进的书签。我常疑心海棠是懂得藏书的，每片花瓣都写着季节的密语，只是人间未得译本的机缘。

最动人的要数将绽未绽的花蕾。这些翡翠色的小铃铛裹着丝绸般的光泽，在雨中愈发显得晶莹通透。雨水浸润着萼片间的褶皱，能看见淡粉色正从内里洇染开来，像宣纸上的朱砂遇水化开，又似少女初见心上人时脸颊腾起的红云。古人总说"海棠春睡"，我却觉得未开的花苞更像是秉烛夜读的学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咀嚼着光的韵律。

忽有风过，枝桠间簌簌落下的不是雨，竟是花瓣。离枝的瞬间，那些半透明的粉瓣竟在雨中翩然起舞，宛如被雨水洗褪了颜色的蝶翼。飘落的过程被无限拉长，让人想起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或是古琴曲中某个悠长的泛音。及至触地，花瓣依然保持着舒展的姿态，倒像是自己选择栖息在青苔斑驳的砖缝间。

雨雾深处，邻家阿婆在侍弄花草。她佝偻着腰给月季系竹支架，灰布衫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忽见她抬头冲着海棠树笑，缺了门牙的嘴像个小小的黑洞，却盛满比雨水更清亮的欢喜。这让我想起去年深秋，也是这般微雨天，她将凋落的海棠花瓣收进粗陶罐，说是要酿"女儿红"——原来草木荣枯，在有心人眼里都是可堪窖藏的光阴。

　　暮色渐浓时，雨丝染上薄墨色。路灯次第亮起，在积水的路面投下海棠枝桠的写意画。那些白日里矜持的花苞，此刻在橙黄光晕中竟显出几分妩媚。雨水冲刷过的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甜香，恍若宋徽宗笔下那幅《海棠蛱蝶图》挣破了绢帛，将八百年前的春色漫漶在今夜的街巷。

远处传来卖花声，悠长得如同穿过雨幕的燕影。我伸手接住一滴檐溜，凉意顺着掌纹渗入血脉。这海棠噙着的何止是春雨，分明是岁月酝酿的玉露琼浆。待明朝放晴，那些饮尽春醪的花瓣，大约会醉卧东风，将满腹锦绣文章，都说与泥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