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人间四月天

汪润康

　　春光正好，人间四月天独占风光。花开燕语，风和日丽，温柔明媚，温暖向阳。最美人间四月天，莫负时光，去赏这人间好景。晨光轻洒青石巷时，檐角风铎正与四月商谈租赁契约。阳光从《月令》的虫蛀处渗出，似一匹揉皱的吴绫，软软搭在桃枝上。城外田垄里，荠菜花与蒲公英召开秘密会议，将积攒三季的绿意兑换成金箔，悄悄铺在油菜花蕊间作押岁钱。土地深处的根系最先接收春檄，忍冬藤攀着篱笆写奏疏，每片新叶都押着雨水的朱砂印。老柳树将青丝垂入古井，蘸春水临卫夫人《名姬帖》，竟把簪花笔意勾进了柳絮里。最勤谨当属墙根虎耳草，寅时便举着露水磨砚，在青砖缝誊抄《群芳谱》散佚的章节。园中花事暗合兵法韬略。玉兰抢插雪色旌旗占尽先机，海棠却在暗处调胭脂膏，将朱砂渗入每根骨朵的经络。最狡黠是紫藤，趁夜雨泼翻淡紫砚台，把粉墙染成米友仁《云山图》的活摹本。唯有老梅堪破玄机，褪残红时，将最后一缕冷香押进《梅花喜神谱》的夹页。

　　窗外远山如黛，烟雨朦胧，一幅幅淡雅的水墨画，静谧而深邃。如此良辰美景，岂可辜负。风光换新，春水生，春林盛，一步一景，一寸一欢喜。春色肆意展现，又渐渐收揽。有万紫千红总是春的绮丽，有花褪残红青杏小的销魂，一半极致的绚烂，一半将到的凋零。雨丝斜穿《清明上河图》的横轴，将西太湖裁作半匹生绡。天宁塔在雾霭中忽隐忽现，恍若李公麟废弃的淡墨草稿。断桥卖花船最解风情，船舷载着樱花与春雨私语，惊得鱼群叼走几瓣淡红，在涟漪里补作与谢芜村的俳句。穿竹布衫的姑娘撑伞走过，伞面洇开的烟青，原是去年深秋梧桐凝的泪。白塔影碎在湖心时，放鹤亭瓦檐下垂着珠帘，每串水珠都裹着林逋未寄出的梅花笺。最妙是太湖的老茶客，竟从碧螺春里品出前朝雪水的滋味——原是春雨偷换了陆羽《茶经》的注疏。

　　怜惜好春光，春日游，花满头，春山望，足风流。四月的春山，沧桑尽数褪去，只剩下新生的翠绿，映入眼帘。画舫琴师错拨《阳关三叠》的商音，反惊起沙鸥衔走王维的辋川绝句。穿藕荷衫的女学生眼波流转，瞥见曲院风荷的嫩叶上，黏着《浮生六记》出逃的墨蝶。茶寮雾气氤氲，老茶博士用唐鎏金鸿雁纹银壶煮水，竟把《梦溪笔谈》的活火候煮出了形质。青藤书屋纸窗忽明忽暗，原是徐渭画的葡萄藤在雨中舒展，墨色顺瓦沟淌成石涛的渴笔山水。最逍遥是石门村的白髯画师，将太华残雪改绘成桃花汛，笑称这是董其昌梦中传授的笔法。晚钟敲落八重樱时，桃枝才敢拆阅春信。粉笺上字迹浸着冷泉，分明是白乐天当年写给春天的回执。扫地僧的苕帚掠过石阶，将凋谢的辛夷瓣归入《古尊宿语录》，转身却见蜂群正用蜜修补《百丈清规》的蠹洞。

　　春雨过后，晨曦微露，静好如泉，淌入灵魂的深处，浸润着干涸的心野。抓紧好时光，去相约，去见面，不要到最后，空叹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满城都在张罗春天的告别式，樱花树下埋着酒坛，封泥上拓着高濂《遵生八笺》的酿方；茅家薛埠茶农将茶梗堆作小山，说要烧给陆羽当烹茶的引信。最郑重当属李掌柜，将窖藏雪水倾入古井，说是偿还张岱《陶庵梦忆》里赊的旧债。暮色漫过白塔尖时，放纸鸢的老者忽然松手。蝴蝶风筝驮着《武林坊巷志》残页，晃晃悠悠飘向对岸青山。亮起宫灯那刻，满城飞花忽成琉璃色——原是月光将《东京梦华录》里的上巳盛景，拓印在四月的最后一页。此刻西太湖漾起微波，把揉作团扇上的淡墨。灰布衫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声波推着落英贴上《湖山胜概》的册页。穿竹布衫的绣娘坐在山脚，银针引着柳絮补全了《织余琐记》的缺页。原来所谓人间四月，不过是天地铺开熟宣，邀众生以悲欢为笔墨，共写一卷永远鲜活的《岁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