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排、描、画、刷”字的新解

老孙

《海岳名言》是米芾留下的书法名著，也是后世研究书法理论绕不开的名篇之一。

“以书学博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者凡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 ”是此书的结束语，一段著名对话，后世津津乐道。一般译作：蔡京不得笔法要领，蔡卞有笔法而少韵致，蔡襄写字是“勒”字，沈辽是“排”字，黄庭坚是“描”字，苏轼是“画”字。”皇上又问：“那你写字呢？”回答：“刷”字。

《沙孟海论书丛稿》辑有《海岳名言注释》一文，如是解读：

米老所对勒字、排字、描字、画字，皆是做作之词。自己说刷字，刷便是挥洒自然，一无做作。语似谦逊，其实不让。

洪丕谟《海岳名言评注》：

对于米芾的这段话，明代的李君实曾经有过一席极为精彩的诠注，他说：“世皆不解其何语，余为诠注曰：勒字，颜法也；描字，虞永兴法也；画字，徐季海法也；刷字，本出飞白运帚之义，意信肘而不信腕，信指而不信笔，挥霍迅疾，中含枯润，有天成之妙，右军法也。隐然凌轹诸老，自占一头地。”说得既有趣，又精彩，足备一说。

提及宋人书法离不开“苏黄米蔡”。殊不知，北宋沈辽也是个狠角色，他小于蔡君谟，是苏东坡、黄山谷、米南宫的前辈。《米芾年表》显示，他与蔡、沈从未谋面。元丰四年（1081），米芾三十一岁时去长沙掾任，五年（1082）赴金陵途中过黄州拜谒苏轼于雪堂，东坡“劝以学晋”。至于黄庭坚，则是元祐二年（1087）在京师结识的。

以文治国是宋庭的国策，徽宗朝时有“崇宁兴学”之举，三年（1104），国子监恢复设立医学，创立算、书和画三学。五年（1106）正月丁巳，罢书、画、算、医四学，五日复书、画、算学。二月，米芾赴书画两学博士任，直至次年（1107）六月。此次京师生活的时间不长，约1年半，所谓的“以书学博士召对”即发生于此，这时蔡（1012～1067）、沈（1032～1085）、苏（1037～1101）、黄（1045～1105）皆已作古。

米芾只见过蔡、沈的字迹，根本不晓得他们是如何书写的。至于苏、黄，则在不同场合亲眼看过他们挥毫。对他们的书写用的毛笔，执笔姿势及运笔动作均有所了解。

一时期的人只能做一时期的事。古时没谁能同时看过蔡、沈、黄、苏、米诸贤的真迹，更谈不上比较性临习，都是仅凭个人经验解读米芾这段话，主观意识很强。今人则不同，搞古代书画鉴定工作的人完全可能同时看过宋四家及沈辽的真迹，若是下真迹一等的复制品或高清图片，更是易如反掌，只要想学，任何名家的高清范本都不难找到。比较性临习蔡、沈、黄、苏、米五人字迹的可能性也就成为了现实，给解读米氏言论提供了新的可能。

同时临习蔡、沈、黄、苏、米一段时间后会惊讶地发现，“勒、排、描、画、刷”，是分别描述五人用笔特点最恰当的用字，准确刻画出各自的书写特征状态，尽管蔡沈苏黄四人在米芾眼里各有不足，但并非从根本上否定他们。沙先生所谓“不让”，确实可信。

蔡襄勒字 这里的勒读lei，平声，动词，约束的意思。说的是，蔡襄书写时随时都在控制书写，故其楷、行书体庄谨严，一丝毫不苟，一派君子风度。

【蔡襄《蒙惠帖》（1052）尺牍 纸本 （纵）22.7cm X（横）16.5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蔡襄《暑热帖》（1052）又名《致公谨尺牍》 纸本 （纵）23cm X（横）29.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沈辽排字 是指沈辽作书过程中，字里行间极少有俯仰与引带，就像排算子，一板一眼，略显拘谨。话又说回来，沈辽书法的节奏其实是体现在字的大小，而非字势的俯仰顾盼。

【沈辽《行书动止帖》册页 纸本 （纵）27.1 厘米X（横）36.6 厘米 现藏上海博物馆】

【沈辽《致颖叔制置大夫尺牍》纸本 （纵）27.1厘米X（横）36.6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黄庭坚描字 说的是黄庭坚元祐期间学苏字的样子，笔路、笔顺、发力点都在极力模仿苏字。不同的是，二人书写工具不同，苏轼用的是硬毫有心笔，而黄庭坚则是中性的无心散卓。更重要的是，执笔方式一点都不同：黄庭坚是五指执笔，执笔点较苏轼高，笔杆也没苏轼偏，但发力不及苏轼大；字型偏高，不似苏字偏扁。可惜的是，米芾没能见到变法后的山谷体，特别是大楷和草书；

【黄庭坚《糟姜银杏帖》纸本 （纵）28.9cmⅩ（横）37.6cm 元祐间（1085～1093）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苦笋赋》局部 纸本 （纵）31.7cm×（横）51.2cm 元符二年（1099）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宋人眼里的晋唐就是二大书法高峰，学习的榜样。晋唐人特别注重笔和执笔这两个技术细节，写字的传统就是先得把笔执好，其它再说。假若执笔得当，就会被认为日后可以写出一手好字来。而什么样的执笔算是过关了呢？指实掌虚，执笔要劳，笔杆要直。都是晋唐书论里的葵花宝典：

〇卫夫人《笔阵图》：“凡学书学，先学执笔。”

〇虞龢《论书表》：“羲之为会稽，子敬七八岁学书，羲之从后掣其笔不脱，叹曰：‘此儿书，后当有大名。”

〇虞世南《笔髄论•释真》：“笔长不过六寸，捉管不过三寸，真一，行二，草三，指实掌虚。”

〇王僧虔《笔意赞》：“剡纸易墨，心圆管直。”

〇李世民《笔法诀》：“大抵腕竖则锋正，锋正则四面势全。”

反观苏轼的字，活脱脱的另类，尽管苏字以“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他人终莫能及尔”，但还是有显而易见的病笔，如“戈多病笔”，它源于东坡的执笔——三指捉笔（类今日执硬笔），这种姿势盛行于非坐姿时的年代，唐宋时已弃。如果坐姿时还这样执笔，就会提不起腕。按其弟子陈师道描述他是“以手抵案使腕不动为法”，以至作字“左秀而右枯”（黄庭坚语）。为此，被视为纵横家的东坡还用“执笔无定法”回应讥笑。现实里他惯用宣城诸葛笔，硬毫短锋，下笔果断有力，字型偏扁，黄庭坚戏称为“石压蛤蟆”。

中国式绘画也用毛笔，但不像书法那样对执笔有严格要求，画家执笔很随意，因皴擦之故，笔管往往是倾斜的。米芾是绘画高手，独创“米点皴”传世。自然给苏字戴上画字的帽子。意思是说，苏字虽好，但书写却非正统。

【《新岁展庆帖》 纸本 （纵）30.2厘米X（横）48.8厘米 元丰四年（1081）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京酒帖》 元丰谪居黄州期间 纸本 行书 纵26.1×横14.9cm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再看“刷”字，是米芾给自己的书法特点的定位，颇类刷墙的动作。暗藏信息：使用北宋中后期时兴起来的无心散卓，而非唐代与北宋初中期盛行的有心笔。手指和腕异常灵活，字势跳跃，可以达到“米”字型一般的“八面出锋”，与“蔡沈苏黄”四人有很大不同；其次是师法上。自黄州谒见苏轼后，便听其劝说改学东晋二王，不再与蔡、沈、苏、黄一样学颜真卿。再者，米芾于字画，相对更专心致力，技法也更为全面，不仅能写小字，还能写大字行草书。其他四人中唯黄庭坚晚年能作大字草书、楷书，因为也用散卓笔。只不过，行笔速度大不似米芾快捷。这是米芾的又一大特点，只有“刷”字可配。

米芾《新恩帖》，纸本，行书。纵33.3厘米，横48.5厘米。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米芾《留简帖》。行书，纸本，纵31.7厘米，横39.7厘米。现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