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殷商时期,中原人的坐姿以“箕踞”、“蹲踞”为主。“箕踞”是两脚前伸,“蹲踞”是屈膝下蹲,这样的坐姿,不光今天看来不雅,早在周代就被淘汰了。春秋时期,“箕踞”被视为不合礼法、有失大雅。《论语·宪问》记载:“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那个叫原壤的做了什么,竟把“温、良、恭、俭、让”的孔圣人气到从“幼”骂到“老”,“老不死的”都骂出口了?仅仅因为他“夷俟”。夷,即“箕踞”,“夷俟”就是以两腿张开的姿势迎接孔子,这是无教养、大不敬的表现,难怪孔子大为光火,原壤这厮也因为坐姿恶名昭彰。</p><p class="ql-block">“箕踞”之所以被重礼法的儒家所鄙视,不只是姿势不雅,其实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汉代以前的古人是不穿内裤的,仅以“裳”(围裙式下装)遮蔽下半身。直到汉代,才出现“绔”仅有裤腿而无裆部,就是开裆裤,用绳系于腰间。</p> <p class="ql-block">袴</p> <p class="ql-block">魏晋时期,受游牧民族服饰影响,合裆裤“裈”(kūn)才开始流行。唐宋时期,女性常穿“袴”(分裆裤)作为内层衣物,男性则普遍在袍服内穿合裆裤,但仍未形成标准化内裤。明清时期,出现“裆裤”或“小衣”,贴身穿着,功能接近现代内裤,但并未普及。1935年,美国Jockey公司发明第一条现代三角内裤,并于同年引入中国,使用至今。</p><p class="ql-block">明白了春秋时的穿着,就能理解,为什么古人那么讨厌“箕踞”。尤其是女性“箕踞”被视为“无德”。《韩诗外传》记载:孟子妻子在卧室,因为是一个人,就以比较放松的“箕踞”休息。孟子没打招呼推门进来,见状大怒,即告母亲要休妻。母问其故,曰:“踞。”母问:“何知之?”曰:“我亲见之。”孟母说:《礼记》云:“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进别人的门,要先问有没有人在;进入隐私场所,要先高声提醒;进别人家,眼睛要向下看,以避窥视之嫌。你进卧室而不出声,是你无礼在先,不是你妻子无礼。孟子因此很自责。这个故事重点是谈古人对隐私的态度,但也可看出“箕踞”的坐姿有多讨人嫌。荆轲刺秦失败后“箕踞以骂”秦王,表达对暴君的蔑视;刘邦接见谋臣丽食其(lì yì jī)时“倨床使两女子洗足,箕踞见食其”,暴露他轻慢知识分子的流氓本性。因此《礼记·曲礼》明令“坐毋箕”。</p><p class="ql-block">不能“箕踞”,又该如何坐呢?到了周代,礼法渐备,坐姿也有了很大改变:屋内设席,席由蒲草、竹篾等编织而成,甲骨文中的席字就是编织的纹理:,主宾要“席地而坐”。其实从甲骨文的“坐”字看就知道,当时的坐实为跪,席地而坐其实是席地而“跪”,即两膝着地、臀部贴于脚后跟。这样的坐叫“正坐”,是唯一合礼法的坐姿。其实,这样的“坐”姿,还是与当时的着装有关:因为无内衣,跪下后,前后裙裆可以遮蔽阴私部位。</p> <p class="ql-block">席</p> <p class="ql-block">坐字的演变</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春秋时期,平民家庭直接在地上铺席。而稍有身份的家庭已经有了床,在床上铺席。只是先秦时期的床普遍低矮,根据出土实物,高度仅约19厘米,床腿短而粗壮。</p><p class="ql-block">在席的下层,还有一层粗糙一点直接铺在地上或床上的,叫“筵”,有防潮作用。“铺陈曰筵。藉之曰席。”因为宴请必在“筵席”上,“筵席”就成为宴会的代称。设宴称“肆筵”,“肆筵”一词最早见于《诗经·大雅·行苇》:“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描述周代宴饮礼仪中铺设筵席、安置几案的场景。“肆筵”一词,如今在晋南地区仍然使用,称婚宴为“肆筵”。</p><p class="ql-block">在“筵”之上,席的层数也是有讲究的。周代规定“天子五重席,诸侯三重席,大夫再重席”。</p><p class="ql-block">“入席”的方式有严格的规范,《礼记》规定:“登席不由前”(入席不能从前面上,而是要脱鞋从席后上)。不同身份对应不同材质的席:天子用熊席,以熊皮制成;贵族士大夫用蒲席(蒲草编织)与次席(竹编);士庶平民用莞席(莞草编)与藻席(染色莞草)。可见,古代的席,不是简单的吃饭、睡觉、小栖的地方,也是地位、身份的象征。</p><p class="ql-block">因为古人吃、坐、睡皆在席上,当然不能随便穿着鞋子上去,入席时,必脱其履,既讲卫生,亦示尊重。若是臣见君,不仅脱履,还得脱袜,以示敬意,即跣足为敬。可想见,古人不仅要每日洗脸,还得常洗脚,袜子也得像样儿。不然,一入席就尴尬了。如今在东南亚国家进入寺庙时仍然保留着脱履的礼节。日本人也保留着脱履为敬的习俗。</p><p class="ql-block">不管怎么说,跪得时间长了总是不大舒服的。因此到西汉,总算出现了高一点的坐具,那就是“榻”。“榻”呈长方形,平面四足落地,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小板凳。汉代“榻”的大小仅供一人独坐。但榻不是一般人能坐的,要给尊贵的客人坐。说到“榻”,不能不提及《滕王阁序》中引用过的典故:“徐孺下陈蕃之榻”。说的是东汉名士陈蕃因犯言直谏被贬到豫章任太守。豫章住有一位名士——徐穉(zhì),字孺子,“恭俭义让,所居服其德”,有“南州高士”之誉。朝廷多次想启用他,先拜其为太原太守,不就;继“以安车、元鲡、备礼征之”,仍“不至”。原因是他认为东汉王朝已经病入膏肓,“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作为一介书生,唯一能做的是恪守“邦无道则隐”的圣训。陈蕃对这样的名士非常敬重,一到豫章,连官衙都没进,就率领僚属直奔徐孺子家拜访,并欲聘请他到府衙任功曹。徐孺子坚辞不就。但出于对陈蕃的敬意,徐孺子还是答应得闲时造访太守府。陈蕃为表达对徐孺子的敬重,专门为他做了一个榻。这榻平时悬于梁上,只有当徐孺子来访时,才把榻放下来伺坐,两个人惺惺相惜,秉烛夜谈;徐孺子走了,再把榻悬于梁上,是徐儒子专用榻。这就是“悬榻留宾”的典故。后来“下榻”一词,也成为尊贵客人入住的代称。</p><p class="ql-block">到唐宋,“榻”放大了,演变为简易床,无围栏,可坐可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宋太祖的“卧榻”,就是这种简易床。</p><p class="ql-block">西汉张骞通西域后,将胡人的一种坐具带入中原,被汉人称作“胡床”。胡人以骑马为常态。但偶尔下马,也要小栖片刻,于是就发明了这种坐具,它有靠背,坐着舒适;能折叠,方便携带。</p> <p class="ql-block">胡床</p> <p class="ql-block">胡床传入中原地区,作为一种时尚,首先为上层人士所用。《后汉书·五行志》载:“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京都贵戚皆竞为之。”到南北朝时,这种坐具才在汉人中普遍使用。胡床终于解放了汉人的膝盖,可以平膝而坐了。</p><p class="ql-block">隋代,因统治者厌恶胡字,遂根据其交叉的形状,改称交床。又因为在马背携带,呈交叉状,有的称其为马扎、交椅。这种坐具至今还在使用,晋南一带称为“交床”。</p><p class="ql-block">胡床(交椅)本是胡人打仗时所携带,当然一般士兵不可能有这个待遇,是将军用于短暂休息用的。因此能使用交椅者必是有一定地位的人。汉人广泛使用交椅后,自然也将“席位”的等级文化应用于交椅,于是“交椅”替代“席位”,成为权力、官阶的象征,梁山泊那帮草寇为排“交椅”座次吵闹不休,“交椅”一词沿用至今。</p><p class="ql-block">知道了交床的来历,就容易理解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不可能是躺在床上赏月,因为古时建房出于保暖的需要,窗户一般开得很小,躺在床上不可能方便地看到月亮。这里的“床”是指马扎,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才可能方便地“举头望明月”。也能明白《长干行》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诗句,当是骑着竹马绕着坐在马扎上的小女孩,炫耀手里的青梅,而不可能是围着女孩的睡床乱转。</p><p class="ql-block">南北朝时期,随着佛教传入,出现了高足家具,如敦煌壁画中供僧人盘坐修行的禅椅(低靠背椅),还有四足方桌。这时坐的姿势渐渐变高了。但这时期的桌椅,制作尚粗拙。</p><p class="ql-block">随着胡床、禅椅等外来家具的广泛使用,推动了中原地区榫卯、雕漆等工艺的发展,如唐代箱式榻采用四面平结构,还有螭龙纹雕刻。唐代社会开放,对坐姿没有那么严格的规定,跪坐、盘腿坐、垂足坐并存,家具高、低形态并存。</p><p class="ql-block">宋代,完成了从“席地跪坐”到“垂足而坐”的转变,为适应人体坐姿高度,出现高型家具(如椅、桌),腿足、座面等关键结构尺寸显著增加,例如椅面高度普遍提升至40-50厘米,与人体小腿长度相匹。还有八仙桌、琴桌等类型家具涌现,制作也越来越精良。厅堂主位设置大型条案与太师椅,尺寸显著大于侧位家具,通过物理尺度差异凸显尊卑等级。坐在太师椅上比席地而跪是要舒服些,但也不可造次:太师椅以“三处直角”(靠背、扶手与座面成90°)为标志性设计,要求坐者腰背挺直、双足平放,强制保持端坐姿态。太师椅多成对陈设于厅堂主位,坐北朝南或面门而置,坐者需保持威严仪态,避免侧倚、翘腿等随意动作,以彰显身份地位。圈椅要稍人性化一点,其靠背形如栲栳(圆筐),体现“天圆地方”的哲学理念,S型靠背贴合人体脊椎曲线,扶手与大弧背连为一体,为手臂提供支撑,允许上半身微倾而不失平衡,缓解久坐疲劳。</p> <p class="ql-block">太师椅 圈椅</p> <p class="ql-block">到明清时期,桌案制作工艺达到巅峰,紫檀、黄花梨等硬木家具盛行,雕漆、描金等技法融入装饰。明代出现了官帽椅(四出头、南官帽)、玫瑰椅等经典形制,注重线条流畅与人体工学,既具实用性,又注重艺术性,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清代宫廷家具以繁复装饰强化皇权思想。</p> <p class="ql-block">南官帽 玫瑰椅</p> <p class="ql-block">中国人在这些硬木家具上“端坐”了几百年,也是累了。1840年,英国人把沙发带入中国。坐沙发不必讲究坐姿,可坐可倚可躺,松软贴身有弹性。中国人发现,原来坐还可以如此舒服。只是当时沙发所用的材料如盘簧、马棕等全靠进口,制作技术仅被少数工匠掌握,价格昂贵,只能是上层人享用的奢侈品。直到民国初期,随着材料的国产化和工艺的普及,沙发才开始在沿海城市的中产阶级家庭中流行。</p><p class="ql-block">中国人的坐姿从席地而坐到垂足高坐、从低矮几案到高型家具、从单一的生活用具到文化意义的附加,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坐姿在改变,家具的形制与功能也逐渐分化,反映了社会形态与文化的变迁。外来文化的融入(如胡床)、工艺技术的革新(如榫卯结构)及等级制度的渗透(如交椅象征权力),共同塑造了中国传统桌椅的独特美学与实用价值。</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