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仁福《站长》（山径）

山径文学社

【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

站　长

·

【肖仁福】

·

　　镇上来了个年轻人。
　　牛仔衣,牛仔裤,头上涂着蛮厚的油,阳光一照,反光。
　　年轻人是来镇上当站长的,镇上人都喊他站长。站长住桥头那座废弃了好多年的碾房楼上,楼下的空碾房便算是他的站。站里没别样东西,一架翻斗小拖车,车斗里一把铁锹，一个铜铃。
　　站长是垃圾站的站长。
　　镇人很惑然,这么样的站长,镇人哪个当不了,非得让给城里的油头小子?原来的老站长,不就是镇上人么?八成是年轻人犯了那个错误,才从机关里发配下来的。
　　亦有人说,大概暂时放下来锻炼锻炼,隔不久就要重用。镇人对这类事见得多。更何况这站长至少也算个股级,虽然没人见过县里或镇上的红头文件。
　　站长当然不知道镇人的这许多讲场,他还没跟镇人正面接触过。他只晓得按部就班。每天天刚麻麻亮,就起床,在房门口打一个蛮宽的哈欠,从楼梯头甩一泡热气直冒的烫尿到平静如镜的河里,再砰砰砰下楼,开门进站。拖车前站着,望见那个铜铃文静地睡在车斗里,忍不住就要伸手拿过来，用劲摇两下,丁丁,当当。顿时,整个垃圾站,整个镇子,就抖落被夜气濡湿得有些惺忪的沉寂,忽地清亮了蛮多。铃声灌耳,站长一激灵,浑身就生了冲劲,一猫腰,拖起拖车就出了站。
　　站长一路铃声过了石桥。

·

·

　　镇人就觉得,年轻站长铃声硬是比先前老站长响亮,清脆,韵味足。于是赶忙掰开婆娘或男人的手臂,从温暖的被窝里拱出来,扫屋,换煤,清理废旧,一并堆到茅屋里的垃圾坑。然后松了裤带,蹲到草席做的竖帘后的茅坑上,一面排泄肚里的残渣余孽,一面静候站长的光临。
　　清脆而响亮的铃声,就蛮惹人地震过来。
　　铃声止。站长放下车,放下铜铃,扬手去敲茅屋门,笃笃笃,好有节奏的。
　　“进来吧。”这是粗声老气的男人声气。
　　站长就推车进去,去垃圾坑里撮垃圾,一锹一锹往车斗上撮。
　　“是新来的站长吧?”草席后的男人一边用劲,一边说话。站长一心工作,不搭讪。
　　“还年轻吧!”男人不甘寂寞。“咯样年轻,到镇上来当么子卵站长罗。城里好吃好喝好玩。据说如今蛮那个了,只要有两个卵钱,随时都可弄个新鲜女人那个一盘,没有假吧?”
　　“那个”这个词,在镇上人的嘴巴里使用频率高,那意思蛮宽,蛮那个。
　　站长仍然不吱声。直到把垃圾撮完,将拖车拖到门口,才回头说了句:“你娘的,早晨又与婆娘那个了一盘吧？么格时候了,掉进茅坑里还爬不上来。”
　　“哈哈哈……”一串爽朗的笑声,把草席都快掀起来。站长亦乐了,年轻的脸上绽着笑。他觉得镇上人也快活,好亲切，好浪漫。
　　“慢着……”有时站长敲门时,茅屋里是那细细软软的声气。一听就晓得是女人声气。站长就忙停了手上的敲击,退下来,横过小街,到对面的早点铺里,买几个大馒头,往嘴里塞。
　　“来屋里坐着吃吧。”卖馒头的奶奶见站长在檐下就啃起来,赶忙招呼，一面移凳、倒茶。站长看奶奶热情,也就走进去,道一声谢,再坐下,边喝茶水边吃馒头,免不了还要与奶奶拉呱几句……
　　站长的馒头啃完,那边茅坑里的动作大概也快完成了。站长跟奶奶招呼一声,又返回去。
　　“完了。”果然,那边茅屋里送出一句动听的声音，“可那个了。”站长就应声推门进去。
　　女人刚立起身,一手提裤头,一手开草帘,站出来。见站长就近在眼前,意识到身上的程序还没完结,脸上免不了要飞两抹浅赧,一双手慌慌地在裤腰上一阵忙碌,生怕还有什么破烂来不及兜进去。
　　站长自然是一副规规矩矩撮垃圾的模样。呆眼角却忍不住蹦出许多余光,去女人身上掀,恨不得把那些要害部位的遮蔽,统统掀去。
　　如此,站长手头的劲就足得很,一会就撮完垃圾,拉车离去,脚下的步子更加欢畅。还要学镇上人的腔调,把喉咙张起天宽,和着那清清脆脆的铃声,打几句野喊：

·

你妹生得那个笑嘻嘻，

莫笑我郎那个穿烂衣。

莫笑我郎那个穿烂裤，

烂裤里头那个有东西…

·

　　站长就这么摇着铃,破着嗓,拉走镇上一个个清晨或黄昏。
　　渐渐的,站长就跟镇上人这么熟了。
　　熟了,并不等于什么都明白,来历,身世,还有是否真的因那个发配来镇上的?诸如此类,站长从不念及,镇人也不便追问。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镇上人有了那清脆响亮的铃声,以及间或的野喊,就蛮足意了。
　　可后来,人们还是意识到,这年轻站长与镇上隐约有种说不明、道不透的瓜葛。
　　因为有些时候,站长的铃声和野喊,总要透出一种异样的味道来。
　　比如每回一挨近镇长家的小洋楼,要去给镇长家撮垃圾了,站长的情状就有些变异。先是那粗犷的野喊很快弱下去,悄悄缩进喉咙眼。接着铃声变得蛮小,含混起来。未到得那用红砖碧瓦盖就的茅屋边,还在镇长与他的嫩婆娘住房窗脚的墙边,站长就连脚步都住了,再没别处的洒脱利落。
　　好不那个:镇上人就悟。
　　镇上人憋不住要走过去,用目光去觑站长。就见站长脸上有一种与他这种年龄不相符的表情。
　　人们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欲退下来。
　　这时才听见窗内隐约传出嘤嘤的哭泣声,和摔东西的动静。
　　镇上人就鼓眼,张嘴,有些吃惊的样子。众人清楚,镇长的小洋楼是去年起的。进火的那天,因婆娘没育离婚,打了三年光棍的镇长,从城里要了一个叫翠霞的嫩且漂亮的婆娘回来,于是双喜临门,很热闹了两天。只是,嫩婆娘娶进一年了,好像还没睏出个名堂。两夫妻莫非就因此动起了干戈?
　　当然,窗内平静的时候占绝大多数。镇上人就见站长只在窗下稍微泥一下脚步,便再摇起铜铃,续上就要断线的铃声,将拖车拖至镇长那比镇上人的住房还砌得高级的茅屋门边,然后上前,笃笃笃,伸手去敲那扇板装门。
　　茅屋里很静,没人应答。
　　以往的这个时候,屋里的茅坑上是蹲着人的。多半是镇长的小媳妇翠霞。她总是先要外面的人等一会儿,再赶紧起身,边掀开草席遮帘走出茅坑,边招呼人进去。
　　这天不知怎么的,老半天还没反应。
　　停停,站长又去敲门,顺手在门上轻轻一用力,门就“嘎”一声,开了,站长于是把拖车推将进去。
　　站长勾着腰,正要去垃圾坑里撮垃圾,头一偏,就瞥见草席的下边,有一样雪白的事物,白白映映的,直闪人眼睛。
　　站长身上的血脉就异样了,没晓得是加了速度,还是已凝固不再流动。
　　翠霞是镇上最乖态的年轻小媳妇（编者注：乖态，方言，漂亮）。镇上人都说,翠霞的身子柔软得掉肉,黑眼睛汪亮得滴水,小嘴唇像桔子瓣,包着甜,藏着香,脸蛋上的肉色,嫩白得仿佛捏一把,就要捏出水汁似的。
　　可谁知,她身上还有更加嫩白的地方,简直不是肉长的，而是米豆腐做成的。
　　站长被这嫩白撩拨得眼花缭乱,差点喘不过气来。
　　直到那嫩白肉嘟嘟一晃,像是什么弹了米豆腐一把,站长这才眼睛一闪,蓦地回过头来,复又用力去起铁锹。
　　“呃……”不想草帘后面跟着飘出一声带颤的呼唤,又把站长的思维捞了回去，“刚才忘记拿手纸了,给我那个一下。”
　　像是唤她的镇长丈夫。
　　站长就抬了头,在茅屋里四处瞟,却没有发现哪里有纸。
　　“呃,还有那个?”草帘后面又起了声,“卫生纸就在门后面,这也没晓得?”
　　站长就走到他进门时打开的门板后面。
　　果然有一叠淡红色的卫生纸,厚厚的,用夹子夹着,挂在门后……
　　站长向茅坑走过去,伸手从草帘上面往里递。
　　“半天了,才过来。”草帘后一声娇嗔。接着浮起一只白藕似的纤手,在站长手背上捏一把,再抓过卫生纸,“我脚弯筋都蹲麻了!”
　　里面才麻了脚弯筋,外面的人全身都麻了呢。
　　站长这么麻着全身,推着拖斗车,出了镇长家的茅屋。
　　这一阵,太阳刚刚从街口石桥那头的山峦爬出来。站长觉得这个清晨的阳光,硬是与以往不同,多了好多的色彩,连桥头的垃圾站,连整个镇子,都斑斓起来。
　　站长的步伐迈得更雄。从街口石桥上经过时,那铜铃摇得格外响亮,连桥下的河水也给震起一朵朵水花,被清晨的阳光一照,愈加地明媚和绚丽。
　　第二天早上,站长又一如既往到镇上去拖垃圾。
　　到得镇长家窗外边,站长又放慢了脚步，铃声也轻了许多。
　　窗里安安静静。
　　站长这才紧走两步,把拖斗车拖到镇长的茅屋门外。稍停,才摇几下铃,动手去敲木板门。动作好抒情,笃笃笃,节奏感蛮强的。
　　“谁呀?”里面传出好甜的一个声音,“是站长吧？”
　　站长就推开门,把拖斗车推了进去。翠霞已掀开草帘,从茅坑里走出来。一双玉手还缠在腰上,紧着裤头。有两斑橙黄的阳光从瓦瓴上滴下来,闪闪烁烁,晃着那嫩白的脸颊。
　　站长还觑见:那脸颊上慢慢升起两抹细滑的红云。
　　翠霞一直站着,动了动桔子瓣似的鲜唇,仿佛欲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
　　站长身上就生出一种激荡的情绪,他赶忙收回自己那带钩的两柱目光,低了头,动手操作。
　　“么格时候了,才来敲门?”翠霞终于还是在背后启开了金口。（编者注：么格时候，方言，什么时候。）
　　“……”站长呐呐的,只觉得舌头塞住了喉咙,送不出声音,憋得嗓子眼要冒烟似的。站长就把劲全移到手臂上,嚓嚓嚓,那把铁锹碰着了垃圾坑底的石头,叭叭直冒火花。
　　站长起身推车出门,一回头,见翠霞两汪水灵灵的眼睛里,映着幽幽的勾人的光泽。站长耳朵里这才溜进一串滑腻、蛮粘人肉的声音：
　　“你就不可以早点那个?”

·

（你就不可以早点那个?）

·

　　隔日,站长起了个大早,要早点那个。
　　来不及打完那个蛮宽的哈欠,来不及从楼梯头把那泡烫尿甩进河里,甚至来不及摇响睡在车斗里的那个铜铃,给沉寂的小镇添几声清脆和激越,站长就拖着拖斗车,匆匆过了楼,上了街,径直到了镇长家的茅屋门外。
　　直到这时,天还没麻亮。
　　站长在门外稍停片刻,静静一颗莫名其妙的骚动着的心,然后才伸手敲门,笃笃笃,敲门声蛮节奏,亦蛮柔和,动听。
　　门就轻轻巧巧地开了,向着站长,向着这么个清幽的尾夜。
　　可茅屋里没有动静。草帘后也没有那晃眼的嫩白。
　　站长感到一丝失落。那年轻的脸上,不经意地出现了隐约的惨笑。他扣上刚才因热而敞开的牛仔衣,拂了拂头油蛮厚的头发,低首,拿起拖车里的铁锹。
　　这个早上,站长费了好大劲,才将坑里的垃圾撮完。
　　最末,他低着头,拖着拖车,走向门口。
　　可门上挡着什么,把门外尾夜微弱的亮光也给遮住了。
　　站长一抬头,是那个柔软得能掉肉的身段,是那嫩白得能捏得出水来的脸蛋,是那包着甜藏着香的桔子瓣小嘴和那汪亮得滴水的眼眸……
　　站长立住了。
　　旋即,那扇木板门就关上了。
　　关上了,还上了闩……
　　那一天,镇人破例没听到站长那清脆响亮的铃声和那带颤的野喊。
　　自然,各家的垃圾亦没人撮。
　　便伸长脖子朝桥那头的垃圾站觑,便上镇府问镇长。
　　就说镇长头几天就出去了,说是到外省参加一个什么学习班,至少也得去三个月。
　　镇长真的是出去了,真的去学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镇长回到镇上。
　　嫩婆娘的肚里已经有了名堂。
　　镇长蛮高兴,觉得嫩婆娘硬是比原来的老婆娘强。镇人就憋不住又要去镇长窗边听动静。里面自然不再传出嘤嘤的啜泣声,和那乒乒乓乓摔东西的脆响。
　　半年后,嫩婆娘为镇长生下一个胖儿,镇长好不那个。
镇长一那个,就给县里去了一个电话,说站长在镇上表现不错,县上也该那个一下了。
　　县上果真就将站长那个了。

·

（县上果真就将站长那个了…）

·

　　自然,镇人便再听不到站长那清脆响亮、韵味蛮足的铃声,以及那和着铃声的野喊了,垃圾站换了一个比年青站长起码大四十岁的老头,他不习惯摇铃,也懒得伸手敲镇人的茅屋门,每次收垃圾就嘶着老嗓吼,像只受了枪伤的野鸭。
　　镇人就叹息,就留恋先前的年青站长,就暗暗盼望站长多那个几次,多犯几次错误,又好下来锻炼锻炼。

·

【尾韵】　哎！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

姜文《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1988年电影《红高粱》）

·

　　【作家简介】　肖仁福（1960－　），男，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畅销小说作家和历史文化学者，被读者誉为“中国机关小说第一人”。已出版当代长篇小说《官运》、《位置》、《仕途》（三卷本）、《阳光之下》等十多部，历史小说《苏东坡传》、《李鸿章》（五卷本）等多部，小说集和随笔集四十多部，共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

·

【推荐阅读山径文学社作品】

点击链接肖仁福作品－ 点击此处

点击链接张正清作品－ 点击此处

点击链接肖殿群作品－ 点击此处

点击链接《山径文学社小记》－ 点击此处

（别忘了在文首关注我）

·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