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我眼里的中英街

潘晓阳

1990年8月，我第一次到了深圳沙头角的中英街，时隔一年，1991年9月，我又第二次到了中英街，虽然时间只隔了一年，但我看见的中英街却有很大的变化。 先说说我第一次到中英街时的情景吧！ 1990年8月，我因合川服装厂劳务输出，带队到珠海洽谈相关事宜，照片中间一位是作者。这件事的经过，我已经在第二十六章“第一次知道自己很穷”有了详述。事情办结后，离开深圳前一天，我们一行五人跟着重庆嘉陵公司经理张庆新到了“一街两制”的沙头角中英街，这是我很希望能去看看的地方，因为当时流行一句话，叫 “没到过中英街，就不算去过深圳”。 这次有机会到珠海到深圳，不去看看中英街岂不会终身遗憾？虽然沙头角距中英街只有三十分钟车程，但不是你想去看就能去看的。虽然深圳已经是中国的“经济特区”，但中英街是特区中的“特区”，要进入中英街，不论是内地来深旅客还是深圳居民，都要经过各种审查，还要办理由公安部门签发的“前往边防禁区特许通行证”。 特许通行证指标有限，不是谁都可以办理的。所以，张庆新经理提前几天就让专人为我们跑手续，我们临离开深圳头一天，手持“通行证”，终于有机会去看看中英街。 当年沙头角农民在田里耕作，后来就变成一条街。 一路上，张庆新经理在车上为我们讲解中英街的大致情况，说中英街很早以前叫“鸬鹚径”，以前沙头角一带河道干涸淤积，形成陆地，几经沧桑，人们搭棚建屋，在此立脚，逐渐形成村落。 有人问，中英街以前叫什么名字？张庆新说，以前没有名字，因为那里太小了，叫中英街，还是租给英国后才叫的。 1899年3月，中英勘界人员在沙头角勘界。中英街是怎么来的？国人都知道，那是19世纪末，英国与清政府签订条约，英国租借了九龙半岛界线街以北地区为“新界”，租期99年而来的。 深圳河作为界河，将深港两地分隔开来。英国勘界后不久，大陆和香港原住民在该淤积河床两侧搭建房屋，陆续出现了摆摊做生意的乡民，因为双方不越界，各自在各自那边活动，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多年相安无事，后来逐渐形成了一条小街，它就是中英街的前身。 张庆新说，签订协议不久，英国就在协议范围内立了八个花岗石墩作为界碑，划定了“新界”范围，那时的中英街没有像样的建筑，更没有形成街。 只是界碑以东，属中方，为华界沙头角，界碑以西，属英方，为英界沙头角。当然，1997年7月，香港租期到期，香港回归后，以前的国界变成深港边界，东侧属深圳，西侧属香港。 街心以花岗石界碑为界，居住在同一条街两边的居民，除鸡鸭和狗不受限制在两边跑来跑去，人却只能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种制度下。张庆新笑笑，这种一条小街两个世界的状况，世上少有。 张庆新又说，改革开放前，“中英街”是中方和英方冷战对峙最前沿地区，双方军警都荷枪实弹，随时准备战斗，气氛异常紧张。那个年代，东德与西德之间有柏林墙，朝鲜与韩国之间有板门店，北越与南越之间有贤良桥，中国与英国之间有中英街。这四个地方，是“冷战”时期全世界最具象征意义的对峙点，中英街是其中的对峙点之一，但它只是一条很窄很短的一条小街。中英街小到什么程度？原住民只有四百多户，两千多人，所谓的街，也只是一条长不足0.5公里，宽不到4米的小街。 我不禁瞪大眼睛，听张庆新说，别看它小，它的重要性却是中英两国，乃至全世界都不可小觑的，为了维护两国的安全，现在都还重兵把守，没人敢越雷池一步！有人好奇问，住在中英街两侧的居民平日是怎么生活的？有人自以为是抢先回答，各自在各自的国家生活呗！你只要不越界就行。张庆新到过中英街多次，他对中英街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是非常熟悉的，他说，虽说一街两制，实际上两边居民都是中国人，而且有许多人还是亲戚，他们遵守规矩也没有那么严格，特别是婚配，街的两边就有不少人是中国或香港对方家的女婿或者儿媳，女婿或儿媳以及亲家之间走动走动，也是比较自由的。我想象不出中英街两边居民生活的场景，不过，这种“一街两治”的奇观，在世界范围内肯定是独一无二的。我一边听着张庆新介绍中英街情况，一边认真看着从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 我眼前突然一黑，原来是汽车钻入一条隧道，隧道没怎么装饰，虽然是双车道，却显得并不是很宽，洞内光线比较暗，司机打开车灯，不时有对面的车呼啸而过。汽车在隧道里行驶，越走我越感吃惊，没想到隧道如此之长，足有2.3公里！我以前经过的隧道，最长只有几百米，后来经过很多隧道，最长的足有30多公里，但再长，也没有像这次一样，给我留下的印象如此深刻。只听张庆新在光线昏暗的车里说，这条隧道是沙头角梧桐山公路隧道，才建好通车两年，以前我们到沙头角有点费劲，现在打通了隧道，到沙头角就轻松多了。 后来我知道了，沙头角梧桐山隧道确实是1988年才通车的，而我们到沙头角的时候，这隧道刚通车两年。我想象着，如果没有这隧道，就会像张庆新说的那样，到沙头角很费劲，至于怎么费劲，不得而知，现在有了隧道，我们算是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眼前又是一亮，汽车钻出隧道，立马就有人惊呼了一声，指着车外不远处一座山，说山上有铁丝网，有碉堡，还有士兵把守！ 我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果真，不远处一座不高的山，从山脚到山顶，立着一道高高的铁丝网，隔一段距离还有一座碉堡，碉堡上有荷枪实弹的兵士站岗，铁丝网不远处，还能看见一队兵士在巡逻。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张庆新告诫我们，到了中英街不要乱跑！一不小心到了香港地界，容易被当做越境不法之徒！我们都不作声，张庆新说，站岗的人不仅有香港军警，也有中方的解放军。 解放初期，英方军警与中方解放军战士在中英街交谈时的图片。我在中英街看见了执勤的兵士，谁是英方的，谁是中方的，一眼就能将他们区别开来，因为他们的面部样貌不同，身上穿着的军装也是不同的。汽车很快到了中英街，因我们出发很早，连早饭都没吃，但边防检查站外面已经排起了长队，还有很多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中英街边防检查站外停车场停满了各种型号的车，除了小车外，还有很多小型皮卡。张庆新带我们在检查站外大排档吃了早餐，有人先为我们排了队，我们越过排队的人流，验证后，顺利进入中英街。 看见的第一个景物，是一块写有“中英街界碑”的石碑，这块长方形石碑立在进入中英街的前方，这就是深圳和香港的分界线。张庆新在分界线停下，告诉我们，街上人很多，你们自己分散去看，反正街很小，走不丢的，看了，买了东西就回到这里来集合即可。我们都点头说知道了。 果真，一进入街道我们就走不动路了，人们摩肩接踵跟着前面的人一步一挪，到处人挤人，说挤得水泄不通不是夸大其词，各个门店里全部挤满了人，连进店去看看都很费劲。 这几年，每年有两千多万人到中英街观光购物，平均每天达到十万人左右，十万人同时聚集到一个地方，地方面积大根本无所谓，但中英街太小，从街头走到街尾只有短短几百米，几百米内却要容纳十万人！可想而知，那人不得重重叠叠才能容下？所以，有人吐槽，到中英街别说购物，就是跟着走，也要走2个小时。不过，这种拥挤只限于街的东侧，我眼前出现的奇观，既然与沙头角的太阳光线一样，显得如此泾渭分明。 上午的太阳出来了，就像这张图片的街镇，东侧商铺屋脊挡住了阳光，东侧就很阴凉，人们都在东侧慢慢挪动，或站在东侧屋檐下，两眼贪婪的看着西侧商铺；西侧距东侧距离不足4米，西侧商铺里的各种商品被太阳光一照射，显得更加清晰明了。由此，中英街就出现一道奇观，这道奇观是被明亮的太阳光分隔开的一条线，东侧阴凉，人们挤得水泄不通，西侧炙热，商铺门可罗雀。 难道是人们都怕晒太阳躲在东侧？非也！这与太阳无关。街中间虽然没有铁丝网，却立着几块花岗石界碑，这界碑就是国界！中方的解放军战士和英方军警都荷枪实弹立在界碑两边，他们威严的神情仿佛在警告人们，谁敢越雷池一步，格杀勿论！如果街中间没有界碑，没有军警，西侧哪怕有10个太阳同时出现，也挡不住人们越界购物的欲望。 我一边跟着人流在东侧慢慢挪动步子，一边仔细看看西侧香港商铺，香港商铺多为单间，而且低矮、狭窄，好几个商铺白天都开着灯，这些商铺的广告和店招用语都是繁体字。香港店铺以卖金银器、手工艺品、照相机、手表等轻工商品为最多，而东侧店铺大多是卖服装等日用品。 人们也像我一样，身在东侧，眼睛却贪婪的看着西侧的商铺，因为内地来的游客到中英街购物，除了中英街的商品物美价廉，品种多样，但都想在香港店铺买东西，不过大家都知道，买东西只能在沙头角的商铺买，如果跑到街对面买，就等于过了国界到了香港，那是不允许的。不过，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人为了满足自己购外国货的欲望，许多游客并不按照不允许跨界购物的规定，铤而走险的人仍然很多。怎么能既满足自己买到外国货的欲望，又不会被英方军警抓住？街道实在太窄，站在东侧街的中间，就可以对西侧香港商铺里的商品一目了然，所以，很多人就站在街的中间，看准了对面店里的商品，问好价，准备好不找零钱的钞票，然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到对面商铺，或者对面商铺的售货员跑到买家面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到商品就迅速回到各自应该待的一边。 那场面像极了接力赛时交接棒时的场景。这种购物现象显然已经无法控制，东侧顾客想买西侧商铺的东西，西侧商铺的人想卖东西，只要买卖双方行为不过分，两边军警就装着没看见，有时也会吆喝两声，警告一下而已。所以，就有很多在街的东西两侧迅速跑来跑去购物的游客，这种景象又是另外一番奇特景观！我不好意思跨出国界购物，只在沙头角这边的商铺里买点东西。给我自己买了一件套裙，给丈夫买了一件白色衬衣，给儿子买了一件玩具，一共用了二百多元。与我随行的另外几个人都在西侧商铺买了一两样东西。 我买了东西，到街头街尾走走看看，只见一株高大挺拔的古榕树，树的旁边有一块石碑，石碑的根部划定在沙头角，但这树却长成了一株“歪脖子”，树干苍劲，枝繁叶茂。由于树根长在沙头角一方，而枝叶却覆盖在香港一方，所以有人说，这是“根在祖国，叶覆香港”，当然，也有人戏称这树是“吃里扒外”。 距古榕树不远，见到一块招牌，招牌上写着“边境界线，凡持特许证人员，一律不准越界，违反者处罚。”落款是沙头角公安分局。既然已经到了边界，我就自觉折返。 张庆新已经在中英街界碑旁边等我们了，人聚齐后，我们又排队出境，出境速度比进海关速度慢得多，为何？因为出境的人都需要开包检查所购物品的合法性，而每一个出境的人都大包小包的装满了东西。 另外一边，也有一支队伍在排队，不远处有一块醒目的标语牌，上面写着“走私需担责，三次要入刑”和“替人带货不合法，莫要轻信路边人”字样，看来这些标语是有针对性的。在这里排队的人，一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和长相，就知道是中英街当地居民，他们进出中英街，不需要“特别通行证”，而是靠自己的边民证即可。 这支队伍的人虽然没有游客多，但这些人个个都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边防人员检查他们的物品速度则很快。后来我知道了，内地很多人通过在中英街大量购物进行交易，如果是游客，只能带出少量商品，但让中英街原住民购物，则能带出大量东西，这些原住民一天要进出中英街多趟，以此赚取差价或劳务费。由于买卖双方交易轻车熟路，这些边民出了边防站，到指定地点，将货物交给购买人，购买人验货后，直接将货款和佣金交给边民就算货款两清。 这种交易，不用签合同，不用赊账，非常简单，但很便捷。我这时才恍然大悟，边防停车场为何会停着有那么多小型皮卡车。 前来购物的游客，也是大包小包提着各种物品在边防站排队接受检查。我们好不容易排到了检查站，我又被惊愕了，原来中英街卖的物品，有很多是不能购买的。 我们有人买了又大又新鲜的李子，被边防检查站查到了，二话不说，将李子连包装一并丢进了一个大垃圾桶里；有人买了8个录像带，他将录像带分开藏匿，结果被搜出2个，检查站的人也是二话不说，将录像带丢进了垃圾桶里...。我买的东西中规中矩，安全过关。回到重庆后很久了，买李子的和买录像带的两人，都还在为他们被丢弃的物品心痛不已。再说说我第二次到中英街时的状况。 1991年9月，我带队参加重庆市政府在深圳举办的经贸展销会。 期间我带着几个参会人员再次到了中英街。照片从左至右第三位是作者。因为去年曾经到过中英街，时隔仅一年，但我对中英街的管理和其他变化则很是震惊。 虽然梧桐山的铁丝网和碉堡还在，但双方都已经没有兵士站岗和巡逻了；虽然街中间的界碑还在，但购物的人不用再像交接接力棒一样，在东西侧商铺两边跑来跑去了；虽然出站仍然要经过边防站的检查，但他们的检查也没那么严格了，除了枪支弹药毒品之类的违禁物品，街上商铺能卖的，几乎都能带走。 我这次再没买任何日用商品，而是给自己买了一条金项链。金价每克60元，加工费40元，一条金项链总共671元。为何买金项链？那是因为中英街的金店太多，几乎人人都在买，我为何不买！ 这是1991年中英街一个明显的变化，去年东西侧商铺主要卖日用百货，当然也有金店，但今年突然出现很多卖黄金饰品的店铺。听说这两年，中英街每天平均有3家金店同时开张，很短时间内，小小一条街就发展到89家，成为全国有名的黄金一条街。中英街黄金销售最高峰时，每天销售的黄金量有多少？5吨以上！金铺日营业额有多少？百万港币以上！销售额有多少？几十亿元以上！小小的一个中英街，既然有5家银行开设支行对外营业，可想而知，这些银行的业务量有多大！ 我国最早（第一套人民币）的100元面值是1980版，但是面向民众发行的实际年份却是1988年，所以，人们手里的百元大钞很少，很多生意人都只能用麻袋装钱，一麻袋一麻袋地扛着钱来中英街金店进货。中英街没变的，仍然是房屋和街面的破旧，不过，已经看得见有地方在拆建整修房子了；仍然是游客很多，不过，办证的手续简化了；仍然是东侧属于中方，西侧属于香港，不过，再也看不见两边军警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了.....。我两次到中英街，中间只相距一年，我看见的中英街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化？查阅了一些资料，没有专门的说明，只能自行脑补：90年代初期，中国正处于改革开放的深入阶段，中英政府可能对中英街的管理政策进行了调整，减少了武装巡逻，转而采用更为灵活和现代化的管理方式。 不管中国和英国的政策如何调整，中英街仍然按照它自己的步伐不断变化，直到1997年香港回归。香港回归后，虽然中英街仍然叫中英街，但改革在深入，各地经济都在迅猛发展，现在的中英街已经萧条，购物天堂亦不复存在，而历史的车轮仍然在继续向前。 后来看了《大逃港》这本书，才知道从1957年到1979年，中国发生过四次大规模的民众逃港风潮，一百多万人相继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逃港演绎千百万人的悲剧，也成为催生中国改革开放的动因，中国经济发展了，逃港现象很快消失了。现在不仅再没人逃港，昔日演绎悲剧的地方成为内地人游览的天堂。 在深圳，再没有一条街，有过小小的中英街那样丰富多变的角色转换，像中英街那样承载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它见证了旧中国积贫积弱的屈辱历史，也见证了冷战岁月的剑拔弩张，它浓缩的是中国近现代的百年历史，街道的每个角落，都写着一篇篇令人沉思和警醒的故事。现在的中英街，又回归了它原先的面貌，其实它就是一条普通的街道，只是位置有些不普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