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这盏不灭灯让我为你燃起

小屏

四周笼罩着无边的沉寂，窗外的白色小天使雕像在凛冽的空气中泛着冷光。

保姆已请假三日，却因她临走时未将窗户关严，留出的缝隙让您的支气管炎再度发作。

我独自守在您的床前。您已整日未进饮食，面色却异常安详红润，银白的发丝依旧飘逸。

我一次次轻声询问："爸爸，难受吗？"您总是清晰地回答："不难受。"

我仍按惯例为您喂些橘子水。担心平躺会影响吞咽，便轻轻将您扶起搂入怀中。曾经170斤的您，卧床一年后虽消瘦不少，却依然沉重。幸而经年累月的照料，我已熟稔如何借力使力。

依偎在我怀中的那一刻，您安适地舒了口气。谁能想到，这竟是您向世界的最后告别？

我小心地用调羹将橘子水送至您唇边，却突然发现液体全部从嘴角溢出。转瞬间，您的面色已如蜡纸般灰白。

爸爸，在照顾您的日日夜夜里，唯有这一次——真的只有这一次——我听从了您的话："不要害怕"。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惊慌失措地进行人工呼吸，没有大声呼唤卧病在休养的母亲，更没有取出那根细管为您吸痰急救。

我只是平静地将您安放在床榻，拨通急救电话，然后轻声告知母亲这个噩耗。

她的悲痛我不必赘述，您定然都已听见。带着对母亲无尽的眷恋，您就这样悄然离去。

爸爸，您是在至亲女儿的怀抱中安详辞世的，这是何等的福分。

三年前在哈尔滨家中，您曾坐在窗边对我说："小屏，我要随你回上海，不必担心我生病，有事送医就好。"

可我怎能不忧心？日日夜夜为您担惊受怕，上班时最怕接到家中来电，连120的司机都认得我了。

您第一次送医就惊心动魄——摔倒时头部血流如注，却镇定自若。可当推床进入抢救室时，您却像个受惊的孩子紧抓我的手连声说，“小屏，我怕！”

包扎后您执意不肯住院，我们又乘救护车返家。

另一次住进重症监护室，您整夜不眠，胡话连连，总怕"造反派"又来提审。我日日来看你，五日后我发现您手腕被纱布勒出血痕，才知您竟被束缚在床架上睡。

您将对敌斗争的勇气带进了病房，任凭医护处置仍高声抗争，仿佛那里真是敌人的牢房。

未等我申请办出院手续，院方就急忙建议我赶紧带你回家——那可是每日1200元的重症费用啊！他们都受不了你不眠之夜的大声叫喊了。

往昔的迫害使您神经极度脆弱，唯有见到我才有安全感。您不仅视我为最可信的"医生"，更将我当作唯一的温暖依靠。

照料您的岁月里，我既要克服恐惧，又要战胜羞怯。初次为您佩戴导尿管时，您体贴地说："小屏，就当我是你儿子。"这话既含体谅，也道出您如孩童般渴望呵护的心境。

可女性对男性身体的认知，总是与夫妻关系相连。面对父亲的私密护理，难免心生异样。

但导尿操作需要精准轻柔，母亲和保姆都难以胜任。唯有女儿的我，能确保您在卧床的一年多里，日夜都得到最妥帖的照料。

每日为您解除便秘之苦，我是需要戴薄膜手套一点点抠出来的，遇到腹泻又四处寻没有副作用的最好的药。

照顾病重的父亲，耗费的精力远超抚育两个孩子。

最难忘的，是您临终前几日那次恳求的目光："小屏，像亲儿子一样亲亲我好吗？"

（下面是叔叔南下照片，我爸爸年轻穿军装照片比叔叔更英武一些，找不到了。）

爸爸，您在最后时光得到了女儿最精心的照料，带着世间最纯洁，最热爱亲吻的温暖，无惧地告别尘世。

因为您已在我心中点燃了那永不灭的爱，永远照亮我的人生之路。

可您知道吗？这场永别对我的冲击有多大！此后四个月，我心脏持续不适，上课时强撑站立，说话都气若游丝。

原以为十年光阴能抚平伤痕，谁知今日已隔二十三年想起我仍痛彻心扉。

在我心中，爸爸吴越是世上最勇敢坚强的人。

1929年，祖国苦难深重时，您放弃优渥的富家生活，中断钟爱的美术学业，毅然投身革命。

1937年抗战爆发，您率新四军将士前线杀敌；皖南事变后，您带领战友茅家岭暴动突围；解放战争期间，您在上海领导地下工作。

值此清明时节，在您离世二十三周年之际，女儿小屏为您点燃长明心灯。无论白昼黑夜，您的身影永远矗立在天地之间——庄严、静穆、伟岸，与星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