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舒婷《血缘的分流(组诗)》：探寻家族记忆的诗性图谱

阮小敏

血缘的分流(组诗)舒婷 据说 那时我还在青青杨梅树上 ——闽南谚语 木屐声声——母系 一从劳作中赎回的手待见日光就苍老了它们交叉在唐衫的肚皮上被苍蝇当机繁忙起落的机场几滴鸟屎准确投中破葵扇吮咂一下口涎极为响亮青石板翻个身半是温热半是沁凉 蝉在倦怠午间擦燃曳光弹指示我雷殛前最后一棵老樟 我外公的外公胡须上有汗 二啐着满地甘蔗渣小瓦房蹲在河沿街的旧梦里断尾狸猫溜进穿出掀动支起的竹编门帘帘影里乌光水亮的圆髻髻上摇摇欲坠的玉兰花簪抚簪的那一只银戒的手 受银戒催眠我的手敲击百年前的哑语 俯探滴水檐前的古井我认出了外公的外婆那一双桃花眼 竹帘外叫卖绿豆凉糕 三小小红漆木屐灿开黄蕊梅花并排守着腰形藤篮蓝花褂子青布罩衫漂动水声荡开浮草漾走黄嘴鸭子却捡起鲜泠泠一对并蒂荔枝 满满一担荔枝歇在上游陪我外公的母亲捋着辫子听河水喧哗得欲盖弥彰 我听说外公的父亲不会挑担掀起红头盖才认识新娘 谁都知道荔枝被陈三的公子哥儿扔给了梨园戏里的五娘漳州女子剥食荔枝腮边红潮涌动 河沿街的戏文因为红漆木屐的少不更事永远放下了竹帘 闽南流传着一句俏皮谚语：“据说，那时我还在青青杨梅树上。”每当这句谚语在耳畔响起，那些隐匿于岁月深处的家族旧事，便裹挟着海风与日光，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引领我踏入记忆中那片温热又鲜活的土地。 午后的阳光，像蜜水一样倾洒在青石板路上。老人们从劳作中抽回双手，这双手，历经岁月的打磨，一接触日光，仿佛瞬间苍老。它们交叉在褪色的唐衫肚皮上，竟成了苍蝇眼中繁忙的“机场”，时不时有几滴鸟屎，精准地落在破葵扇上。老人们吮咂口涎的声音，在慵懒的午后格外响亮。青石板似乎不堪重负，翻了个身，一半留存着阳光的温热，一半散发着丝丝沁凉。蝉在枝头发出尖锐的鸣叫，好似在倦怠的午间擦燃曳光弹，指引着我望向雷殛前的最后一棵老樟。恍惚间，我看到了外公的外公，他的胡须上挂着汗珠，那是辛勤劳作的勋章。 沿着河沿街漫步，小瓦房像一位位沉睡的老人，蹲在旧梦里。断尾狸猫在其间穿梭自如，调皮地掀动支起的竹编门帘。帘影晃动，一位梳着乌光水亮圆髻的女子映入眼帘，髻上的玉兰花簪摇摇欲坠，散发出清幽的香气。她抚簪的手上戴着一枚银戒，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我仿佛被这银戒催眠，双手不自觉地敲击着百年前的哑语。俯身探向滴水檐前的古井，水面倒映出一双桃花眼，那是外公的外婆，岁月似乎在这里留下了神秘的密码。竹帘外，传来绿豆凉糕的叫卖声，悠长而又充满烟火气。 河边，小小红漆木屐如同一朵朵盛开的黄蕊梅花，并排守着腰形藤篮。蓝花褂子、青布罩衫的女子们在水中漂洗，身影随水波摇曳，惊走了浮草和黄嘴鸭子。不知是谁，捡起一对鲜泠泠的并蒂荔枝。满满一担荔枝歇在上游，陪伴着外公的母亲。她捋着辫子，静静地听着河水喧哗，那声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听闻外公的父亲不会挑担，掀起红头盖才认识新娘。荔枝，这颗闽南大地的明珠，不仅是美味的象征，更承载着浪漫的故事。陈三的公子哥儿将荔枝扔给梨园戏里的五娘，漳州女子剥食荔枝时，腮边涌起的红潮，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河沿街的戏文还在耳边回荡，红漆木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它们带着少不更事的懵懂，让竹帘永远地落下。但这份镌刻在血脉里的记忆，如同一首不朽的长歌，在时光的洪流中绵延不绝，时刻提醒着我从何处来，又将向何方去。 舒婷在《木屐声声——母系》中构建起一个充满烟火气与历史感的闽南家族世界。这首组诗借助丰富的意象、灵动的场景切换，回溯家族母系血脉的传承，承载着深厚的地域文化底蕴，唤醒人们对往昔岁月、家族记忆的情感共鸣。 开篇 “从劳作中赎回的手，待见日光，就苍老了”，直白又震撼地呈现出家族女性在繁重劳动下的衰老。 “交叉在唐衫的肚皮上”“苍蝇当机，繁忙起落的机场”“鸟屎准确投中破葵扇”，这些细节充满生活的粗粝质感，以幽默又夸张的比喻，将闲散又邋遢的生活场景刻画得栩栩如生。“青石板翻个身，半是温热半是沁凉”，从触觉维度，侧面展现出老人们在青石板上休息的日常，营造出慵懒又真实的午后氛围。“我外公的外公，胡须上有汗”，短短几字，将家族先辈在劳动中的辛勤，通过汗水这一细节具象化，为整首诗奠定了关注底层劳动人民生活的基调。 诗中诸多闽南地域特色鲜明的意象，串联起不同时代的家族女性。“小瓦房蹲在河沿街的旧梦里”，点明故事发生的地点，“河沿街”成为贯穿全诗的空间线索。“断尾狸猫溜进穿出，掀动支起的竹编门帘”，借助狸猫与竹编门帘，营造出一种静谧又充满生活气息的氛围，引出帘影里的女性形象。“乌光水亮的圆髻，髻上摇摇欲坠的玉兰花簪，抚簪的那一只银戒的手”，从发型、发饰到手部装饰，细致描绘出一位温婉、精致的闽南女性。“俯探滴水檐前的古井，我认出了外公的外婆那一双桃花眼”，“古井”这一意象承载着岁月的沉淀，作者通过古井“认出”先辈的眼眸，实现了跨越时空的对视，暗示家族血脉在容貌上的传承。 “小小红漆木屐灿开黄蕊梅花，并排守着腰形藤篮”，描绘出充满生机与美感的画面，“红漆木屐”成为诗中反复出现的重要意象，象征着家族的传承。“蓝花褂子青布罩衫漂动水声，荡开浮草漾走黄嘴鸭子”，以动态的画面展现出女性在河边劳作的场景，充满水乡生活的灵动之美。“捡起鲜泠泠一对并蒂荔枝”，荔枝不仅是闽南的特色物产，更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与情感。诗中提及荔枝与陈三、五娘的典故，将家族女性剥食荔枝时“腮边红潮涌动”的场景，与古老的爱情传说相联系，赋予日常生活浪漫的文化底蕴。“河沿街的戏文，因为红漆木屐的少不更事，永远放下了竹帘”，以“红漆木屐”象征年轻一代的懵懂，“放下竹帘”暗示一段故事的终结，引发读者对家族故事传承与变迁的思考。 舒婷在《木屐声声——母系》中，通过生活细节、地域意象与动态场景的有机融合，构建起一个立体的家族记忆空间。这首诗不仅是对家族母系血脉的追溯，更是对闽南地域文化的深情礼赞，引导读者在平凡生活中探寻历史的痕迹，感受家族传承的力量。 籍贯——父系 一在衢州换驿马的春稼公近视眼凑近油灯蝇头小楷记事绢纸：“兵部尚书率众送至乌江渡奉礼银三百两”不慎燎焦了山羊胡子手忙脚乱之际又把袖管烧了个洞 沮丧补笔：“余仅一件长衫惜哉” 近两百年后我在乌江渡旧官道与这一籍贯邂逅无香无臭 二开中门系马柱前滚身下鞍一进二进三进进进磕拜列祖列宗左厢右厢厢厢作揖父老乡亲独不见儿时打手板的私熟老儒答无长衫出门急趁后厅脱衫嘱子侄快快送去不及缝补请向先生多多陪礼 扒干净最后一粒白米饭心满意足摸摸胡子下不为例明天番薯稀粥照样 泉州老屋的影壁上可扪到春稼公一堆残渣余孽 三吹烛时梆敲四更鸳鸯被仍然簇新触鼻一股樟脑味是夜四柱大床无风也无浪只听老妻含愧暗泣着履下床找尿壶吹气 遂以二房长子继养教儿吟诗填词作对子方砖上羊毫清水临摹颜柳我祖父的祖父九岁书法别具一格 春稼公手书扇面一天天破损在父亲墙上越来越值钱 四我夹着籍贯这条尾巴出入各种表格长长短短 官至四省巡抚的春稼公在故宫的御林榜上洗尽铅华一阵小风就能把他的脸吹散 回溯至那个遥远的时代，春稼公于衢州换驿马的场景，宛如一幅生动的古画。夜晚，昏黄的油灯散发着微弱光芒，将他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身为官员的他，近视的双眼几乎要贴在记事绢纸上，以蝇头小楷认真记录着行程中的重要事件：“兵部尚书率众送至乌江渡，奉礼银三百两”。这般记录，不仅是他对工作的尽责，更隐隐透露出那个时代官场的行事规则。然而，意外突如其来，油灯的火苗调皮地燎焦了他的山羊胡子，在他手忙脚乱的应对中，袖管又被烧出一个洞。他满脸沮丧，在绢纸上补笔：“余仅一件长衫，惜哉”。这简短的文字，道尽他的无奈与窘迫，也让我们看到一个清廉质朴的官员形象，在复杂的官场中，坚守着自己的生活底线。 近两百年的时光匆匆流逝，我踏上乌江渡旧官道。脚下的石板路，历经风雨侵蚀，承载着岁月的痕迹。在这里，我与春稼公的足迹重叠，与这一籍贯“邂逅”。空气中弥漫着历史的尘埃，无香无臭，却让我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动与思索。这条旧官道，见证了春稼公的过往，也见证了时代的变迁，它宛如一条无形的纽带，将我与家族的历史紧紧相连。 泉州老屋，是春稼公生活的另一个重要舞台。当他衣锦还乡时，开中门，在系马柱前滚身下鞍，随后一进、二进、三进，郑重地磕拜列祖列宗。他对先辈的敬重，对家族传统的尊崇，在这一系列动作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在与父老乡亲作揖问候时，他发现儿时打手板的私塾老儒不在场，得知老儒因无长衫而无法出门，他立刻急趁后厅脱衫，嘱子侄快快送去，并请先生对衣衫的破旧多多担待。这一行为，不仅体现出他对师长的敬重，更反映出他对文化教育的重视。用餐时，他扒干净最后一粒白米饭，心满意足地摸摸胡子，说着“下不为例，明天番薯稀粥照样”，尽显其质朴的生活态度。泉州老屋的影壁，仿佛是春稼公的化身，岁月的磨砺在上面留下痕迹，让人能从中感受到他的精神与品格，这些早已深深融入家族的血脉。 春稼公的家庭生活，同样充满故事。深夜，梆敲四更，屋内弥漫着樟脑味，鸳鸯被簇新却无人翻动。春稼公与老妻之间的沉默，营造出压抑的氛围。老妻含愧的暗泣，起身找尿壶的举动，展现出生活的无奈与辛酸。面对家庭无子的困境，春稼公决定以二房长子继养。此后，他悉心教儿吟诗填词作对子，让孩子在方砖上用羊毫清水临摹颜柳书法。在他的教导下，我祖父的祖父九岁时书法便别具一格。春稼公手书的扇面，挂在父亲的墙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破损，却愈发珍贵，它不仅是一件书法作品，更是家族文化传承的象征。 如今，我在生活中频繁地填写籍贯，这个看似简单的行为，却让我感受到籍贯的重量。春稼公官至四省巡抚，曾经荣耀一时，他的名字在故宫的御林榜上留下印记。然而，岁月无情，曾经的荣耀逐渐洗尽铅华，一阵小风似乎就能将他的名字和事迹吹散。但即便如此，春稼公的故事和精神，早已深深扎根于家族的历史之中，融入我的血液。 春稼公的一生，是家族历史的缩影。他的清廉、重礼、尊教，通过家族的传承，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籍贯于我而言，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标识，而是家族情感的寄托，是文化传承的载体。每当我写下籍贯，春稼公的故事便会在心中浮现，提醒着我家族的根脉所在，激励着我在人生道路上传承和发扬家族的优良品质。 舒婷的《籍贯——父系》以极具画面感与叙事性的笔触，回溯了父系家族中春稼公的种种事迹，通过描绘其经历与生活片段，构建起一条跨越时空的家族脉络，生动展现了籍贯背后深厚的文化内涵与情感价值。这首诗以衢州、乌江渡、泉州等地为时空背景，将春稼公一生的重要事件串联，在叙事中融入对家族传统的思考以及对籍贯这一概念的深刻剖析。 开篇描绘了春稼公在衢州换驿马时的场景，“近视眼凑近油灯，蝇头小楷记事绢纸” ，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位严谨且传统的官员形象。“兵部尚书率众送至乌江渡，奉礼银三百两”这一细节，不仅交代了春稼公所处官场环境，也侧面反映出当时的社会习俗与官场潜规则。“不慎燎焦了山羊胡子”“又把袖管烧了个洞” 这些极具戏剧性的描写，瞬间让春稼公的形象鲜活起来，从一个刻板的官员转变为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普通人。“余仅一件长衫，惜哉”的补笔，体现出他生活的简朴，以及对这件长衫珍视，让读者看到一位清廉且真实的人物。 第二部分场景转至泉州老屋， “开中门，系马柱前滚身下鞍，一进，二进，三进，进进磕拜列祖列宗”描绘出春稼公回乡祭祖时的庄重与虔诚，一系列动作描写展现了家族礼仪的严谨与传承。得知私塾老儒因无长衫而无法出门时，春稼公 “急趁后厅脱衫，嘱子侄快快送去”，这一行为体现了他对文化教育的尊重以及对师长的敬重。“扒干净最后一粒白米饭，心满意足摸摸胡子，下不为例，明天番薯稀粥照样”这一场景，刻画了春稼公的质朴与自律，在享受短暂富足后能迅速回归简朴生活。而 “泉州老屋的影壁上，可扪到春稼公一堆残渣余孽”一句，采用夸张的手法，暗示春稼公的行为和品德对家族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家族文化的一部分。 第三部分将镜头聚焦于家庭生活，“吹烛时梆敲四更，鸳鸯被仍然簇新触鼻一股樟脑味”营造出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氛围，暗示夫妻之间关系的不和谐。“只听老妻含愧暗泣，着履下床，找尿壶，吹气”这些生活细节描绘出家庭生活的无奈与辛酸。“遂以二房长子继养，教儿吟诗填词作对子，方砖上羊毫清水临摹颜柳”，体现出春稼公对家族文化传承的重视，希望后代能接受良好的文化教育，延续家族的文化传统。“我祖父的祖父，九岁书法别具一格，春稼公手书扇面，一天天破损在父亲墙上，越来越值钱”进一步强调了家族文化传承的成果，以及春稼公在家族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在诗的结尾，“我夹着籍贯这条尾巴，出入各种表格，长长短短”，以一种诙谐又无奈的方式表达了籍贯对“我”的影响，它如影随形，成为“我”身份的一部分。“官至四省巡抚的，春稼公，在故宫的御林榜上，洗尽铅华，一阵小风就能，把他的脸吹散”通过强烈的对比，昔日荣耀的春稼公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被淡化，只留下模糊的印记。这不仅是对春稼公个人命运的感慨，更是对时间和历史的深刻思考，暗示了无论多么辉煌的人物，在历史的洪流中都只是沧海一粟。 整首诗通过对春稼公一生的细致描绘，将家族历史与个人情感紧密相连，深刻挖掘了籍贯背后的文化价值与情感内涵。诗人运用丰富的细节描写、生动的场景塑造以及巧妙的语言表达，使春稼公的形象跃然纸上，同时也引发读者对家族、籍贯和历史的深入思考，让读者感受到家族文化传承的力量以及时间对人物和事件的冲刷与沉淀。 桃花镯——夫系 一把桃花玉镯套在她手腕的那人被飓风收藏在马六甲海峡女人心中六十年永远的险恶的翡翠 端端正正挂在厅堂中央不怒自威身前身后一片空白不知祖爷爷是谁人人称她祖奶奶 雕花窗下那具曾被她的肘磨凹的楠木躺椅有风的夜里一摇一晃俱是吞声的浪声无人听懂 二十九岁关上寡妇的是非之门大户深宅本不缺剩饭偏要陪一架纺车到天明抱养四个儿子俱读书、娶亲、继承家业孙辈穿梭于马六甲海峡如过江之鲫 扛回一座花园红楼窗窗面海和每年做寿时的贡品钻石戒指珍珠项链黄金镯子和众多丫环和瞻仰 她是家族的神 三她不识字没留下日记或自传墓碑上只有袁柳氏也没有合葬的人 落叶归根于峭壁上她走时仅带了那对桃花镯一只给了夕阳一只给了初月它们因此都牵引着血丝亦动亦静的桃花痕 四老樟木箱子挣脱铜锁暮色砰砰作响一件右衽团花旧绸褂游移飘浮于锈镜拼凑我隔世的容颜 这是一个关于桃花镯的故事，桃花镯这枚温润的玉镯，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家族尘封的记忆之门，让我得以窥探祖奶奶那波澜壮阔又孤寂隐忍的一生。 祖奶奶十九岁那年，命运的飓风将她的幸福无情卷走。那个把桃花玉镯套在她纤细手腕上的人，被马六甲海峡汹涌的波涛吞噬，自此，桃花镯不再是爱情的信物，而是化作女人心中六十年如影随形的恐惧与伤痛，仿若一块险恶的翡翠。此后，她端坐在厅堂中央，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然而身前身后却一片空白。人们尊称她为祖奶奶，却无人知晓祖爷爷究竟是谁。在雕花窗下，那具楠木躺椅默默记录着她的岁月。漫长的夜晚，风穿过雕花窗棂，躺椅在风中一摇一晃，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声音里满是她对丈夫的思念，以及对命运不公的悲叹。只是，这如浪涛般汹涌的心声，无人能够听懂。 面对命运的沉重打击，祖奶奶没有选择沉沦。十九岁的她，毅然关上了寡妇可能遭遇的是非之门。尽管身处大户深宅，不缺一口剩饭，但她骨子里的倔强与坚韧，让她选择在昏黄的灯光下，陪伴一架纺车直至天明。她抱养了四个儿子，含辛茹苦地将他们养大，让他们读书识字，成家立业，继承家业。时光流转，孙辈们如过江之鲫般穿梭于马六甲海峡，凭借着努力与智慧，扛回一座花园红楼。红楼窗窗面海，每年祖奶奶做寿时，各种贡品、钻石戒指、珍珠项链、黄金镯子摆满案台，身旁众多丫环侍奉，众人对她满是瞻仰。曾经那个被命运捉弄的年轻寡妇，凭借着自己的勤劳与智慧，成为了家族顶礼膜拜的神。 然而，这位传奇女性的内心世界，却鲜有人真正触及。她不识字，无法用文字记录下自己的经历与感悟，也没有留下日记或自传。墓碑上，简简单单地刻着“袁柳氏”三个字，她甚至没能与丈夫合葬，独自落叶归根于峭壁之上。离开这个世界时，她只带走了那对桃花镯，一只赠予夕阳，一只送给初月。自此，夕阳与初月仿佛被注入了她的情感，带着如血丝般的桃花痕，在天际默默诉说着她的故事。 岁月悄然流逝，老樟木箱子仿佛感受到了时光的召唤，挣脱了铜锁的束缚。暮色中，箱子发出砰砰的声响，一件右衽团花旧绸褂缓缓游移飘浮于锈镜之前。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祖奶奶的身影，那旧绸褂和锈镜中的影像，拼凑出我隔世的容颜。这一刻，我与祖奶奶似乎跨越了时空的界限，实现了灵魂的对话。 桃花镯的故事，是祖奶奶一生的缩影，更是家族精神的传承。它时刻提醒着我，无论生活遭遇多大的风浪，都要像祖奶奶一样，坚强勇敢地面对，在困境中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舒婷的《桃花镯——夫系》以独特的叙事手法和意象构建，描绘出一位女性在命运洪流中的坚守与抗争，展现出家族传承的复杂脉络与人性的坚韧。诗作围绕桃花镯这一核心意象，通过多个场景的切换，刻画了一位寡居女性从青春守寡到成为家族精神支柱的一生，在时空交错中，深入探讨了女性的命运、家族的延续以及历史的沉淀。 开篇“把桃花玉镯套在她手腕的那人，被飓风收藏在马六甲海峡”，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一个悲剧性的开端。丈夫出海遭遇不测，桃花镯成为他留给妻子的唯一信物，也象征着女性命运的转折。“女人心中六十年，永远的，险恶的翡翠”，将桃花镯比作险恶的翡翠，生动地表现出女性内心深处对命运的恐惧与无奈。“端端正正挂在厅堂中央，不怒自威，身前身后一片空白，不知祖爷爷是谁，人人称她祖奶奶”，这一场景描写充满了隐喻色彩。她虽位处家族高位，却因丈夫的早逝，在家族传承的脉络中留下空白，“祖奶奶”的称呼背后，是孤独与无奈。雕花窗下的楠木躺椅，“曾被她的肘磨凹”，“有风的夜里，一摇一晃俱是吞声的浪声，无人听懂”，借躺椅和浪声，暗示了她内心深处对丈夫的思念以及守寡生涯的孤寂，这种情感被深深压抑，无人能够理解。 诗的第二部分讲述了她在守寡后的生活抉择。“十九岁关上寡妇的是非之门”，展现出她在封建礼教下的自我约束与抗争。尽管大户深宅不缺剩饭，她“偏要陪一架纺车到天明”，这一行为不仅体现出她的勤劳与自立，更展现出她对尊严的捍卫。她抱养四个儿子，精心培养他们读书、娶亲、继承家业，孙辈穿梭于马六甲海峡，“如过江之鲫”，扛回花园红楼、各种贡品和财富。至此，她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毅力，从一个年轻寡妇成为家族的核心，“她是家族的神”，这一转变不仅是身份的提升，更是对命运的有力回击。 第三部分聚焦于她的身后之事。“她不识字，没留下日记或自传，墓碑上只有袁柳氏，也没有合葬的人”，这种简洁而冰冷的描述，再次强调了她一生的孤独。在男权社会的框架下，她连完整的名字都未能留下，死后也无法与丈夫合葬。然而，“落叶归根于峭壁上，她走时仅带了那对桃花镯，一只给了夕阳，一只给了初月，它们因此都牵引着血丝，亦动亦静的桃花痕”，桃花镯在此时成为她与世界最后的联系，夕阳和初月上的桃花痕，象征着她一生的苦难与坚守，在天地间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 诗的结尾，“老樟木箱子挣脱铜锁，暮色砰砰作响，一件右衽团花旧绸褂，游移飘浮于锈镜，拼凑我隔世的容颜”，通过神秘而富有诗意的场景描写，将“我”与祖奶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旧绸褂和锈镜中的容颜，暗示着家族记忆的延续，祖奶奶的故事和精神，在岁月的流转中，依然影响着后代。 《桃花镯——夫系》通过对祖奶奶一生的描绘，展现了一位女性在困境中顽强抗争的精神，以及家族传承的强大力量。桃花镯作为贯穿全诗的核心意象，不仅见证了她的爱情、苦难与荣耀，也成为连接家族过去与现在的纽带。诗作在探讨女性命运的同时，也引发了对家族历史、文化传承以及人性的深入思考，使读者感受到在历史的洪流中，个体生命的渺小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