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芳菲李花香

汪润康

　　晨雾初开，桃枝轻蘸朝霞，在溪石上挥洒狂草；李花细蕊盘成簪花小楷，笔意缠绵，漫过石桥，唤醒了《考工记》中沉睡的春神。采茶女踏露而行，竹篓中点缀碎瓣，竟拼凑出半阙《花间集》的残句，引得山雀衔去补巢中缺角的春色。桃胶凝成《齐民要术》里的琥珀泪，随溪流漂入李花托底的越窑盏。山寺钟声撞碎檐角时，扫阶沙弥的竹帚忽生醉意，帚痕间飘出怀素临帖的墨香。浣衣妇扬起木杵，捣碎满溪胭脂雪，垂髫小儿折柳作剑，落英阵中浮出诸葛羽扇，流红浪里隐现周郎纶巾。野老铺纸欲画春山，李花抢先落墨，淡彩左岸皴千堆雪，浓墨右峁泼万点霞。待调朱砂点花心，桃瓣已蘸曙红拍上纸面，惊起蜷在留白处的乌鹊，蹬翻盛着石绿的端砚。画中樵子停担嗅香，扁舟蓑翁弃竿折枝，扫叶僧偷藏数瓣入袖——丹青最浓处，正是造物主打翻的春醅。

　　古染匠守靛青染缸吟唱：“绿衣黄里，裳者心怡。”缸底沉淀着《诗经》的卷耳与《楚辞》的杜若。少女对镜试色，不知桃红掺多少朱磦才能晕出《牡丹亭》的胭脂泪，直至露水浸透《芥子园画谱》，方悟李花白里藏着米芾研墨的云母粉，柳芽绿中沁着赵孟頫洗笔的天水碧。山僧扫落花如扫《金刚经》偈语，李瓣飘入茶瓯作浮白，桃红点染袈裟成流霞。云游道人以桃木剑劈开晨雾，剑气惊落李花如雪，纷扬间忽现王维辋川别业的粉墙，又幻作石涛笔下的黄山云霭——色空不二法，俱在扫花僧填入香篆的一缕青烟里。

　　酒旗从桃枝斜挑而出，旗角扫落的李花正坠入邻家酒瓮。沽酒老妪以木勺为符节，接引花信风入陶坛。封坛的桑皮纸上，桃花烙朱印，李花钤白章，连泥封都掺着去岁燕巢的春泥。醉客踉跄撞翻竹案，半坛春酿泼成洛神赋图。桃红在流波上化作宓妃披帛，李素于暮色里凝成湘君环佩。更漏声里，掌柜擦拭酒盏轻笑，笑纹中溢出的陈年酒香，竟催得柜台缝隙里新绽的桃芽，连夜抽条开出了李花——醉倒众生的从来不是酒，而是封存在岁月深处的春魂。

　　五更霜重，桃李芳魂争渡忘川。褪色的胭脂与苍白的雪魄撕扯着，有的堕入溪涧化流萤，有的攀上星斗凝碎玉。守林人点燃松明照夜，火光里万千花魂列八卦阵，且战且退向启明星，遗落的香尘把山径铺成素纱红罗的甬道。待晨光再破晓，新绽的桃苞已习得李花敷粉术，初醒的李萼也偷抹了桃瓣胭脂。牧童指笛为笔，在雾气里写下无人能解的偈子——却见山桃灼灼，野李皑皑，方知天地本是造化盖在万物心头的朱砂印，岁岁重临的春色，不过是为提醒众生：莫负这历乱红尘里的片刻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