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故事】建州城南铁狮山虎啸狮鸣

大观建州 吴传剑

在闽北腹地，建溪与松溪交汇之处，富养出一方敞阔与平坦。这片掌心般温存的土地，自西汉高祖七年（前200）前后，便开启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篇章。那时，乡绅童毅慷慨地献出了自家的土地，与闽越王无诸携手，共同筑起了一座城。曾经的芝村，就这样华丽转身。这座唤作芝的城，便是日后闻名遐迩的建州城。

建州城南，有一座峻俏的山，它形似猛虎，故而得名虎山。可当地的建人，却更习惯称它为铁狮山。偶尔，它也被唤作狼山，就像绍兴二十九年（1159），建安县令韩元吉在《清明前一日与客自光孝登般若庵观铁塔旧基因至铁狮顶》一诗后所注：“相传郡南山为群狼形。”在堪舆家的眼中，无论是虎、狼还是狮子，这座山都化作了威武不凡的猛兽，承载着独特的风水寓意。

时光悠悠流转，从村落到城池，伴随着烟火气之浓郁、市声之喧闹，唤醒了城南那只沉睡了亿万斯年的“猛虎”——虎山。平日里，它好静，几年、几十年、上百年、数百年的静伏，从不轻易发声。然而，一旦入夜后子时啸吼，便预示着灾难即将降临；若是子时与白昼午时都能听到虎叫，那便是大劫难的征兆，往往伴随着灭顶之灾。对于这神秘的虎叫，人们的看法各不相同。有人坚信这虎颇具灵性，能提前预警灾祸，是守护一方的祥瑞；也有人忧心忡忡，觉得虎煞太过凶猛，不仅对城池不利，还会影响建州人的性格，使之变得强悍蛮横。

回溯历史，南北朝宋元嘉二十三年（446）八月的一个夜晚，子时的铁狮山突然传来阵阵虎叫。数日后，广东潮州凤凰山的畲族山民起事，一路流窜至闽地建安郡。他们气势汹汹地攻入黄华山下的郡城，烧杀抢掠，一时间，火光冲天，部分屋舍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梁承圣三年（554）的一天，铁狮山的虎在午时和子时同时吼叫，不祥的预感笼罩着黄华山下的郡城。果不其然，数日后遭寇贼侵扰，全城陷入火海，郡衙无奈迁至城西。天嘉元年至三年（560 - 562）的一个夜晚，虎叫再次于子时响起，几天后，城南覆船山下的郡城被陈宝应的乱军攻占。郡守萧乾虽顽强抵抗，但终因力量悬殊，只能退守山野。直到天嘉四年（563），乱军被成功击败，郡城才重归安宁。

唐武德四年（621），建州州治从闽县（今福州）迁至建安，衙署设在城南覆船山下。几年后的连续几日，铁狮山上的虎午时、子时都叫个不停。紧接着，武遇领众匪攻打州城。刺史叶灏毫不畏惧，率领城中军民顽强抵抗。即便城破，他也宁死不降，最终壮烈战死。次年，唐军挥师入闽，一举剿灭武遇妖贼，州治得以恢复。继任刺史谢元治走访民间，听取乡绅和堪舆家的建议后，认为虎山煞气太重，对城池极为不利。于是，在铁狮山顶一座庵堂边，放置了一尊铁铸文殊狮子，期望以此镇压虎煞。说来也神奇，自铁狮坐镇后，虎叫声发生了变化，虎声中融入了狮子的吼声，虎狮同时发声，那声音似虎非虎，似狮非狮，令人称奇。其实，与其说是镇压，倒不如说虎狮相互牵制，彼此为伴，和谐共处。渐渐地，建州人将虎山当作虎神来敬仰，视它为守护一方的屏障与保护神。

然而，人心复杂，人们一面认可虎山的神性，一面又担心虎狮的威力会威胁到建州的安宁。入宋后，听从堪舆家的建议，州县官员在州衙和县衙大堂的柱子下，各埋下二十四只石雕小狮，寓意“子母相顾之义”。如此一来，仿佛多了几分温情，少了几分凶狠煞气，多了些许和谐氛围。

后晋开运二年（945）三月初，铁狮山上的虎狮连续几日在子时吼叫。不久，南唐军便大兵压境，围攻建州。八月末的一天，虎狮在午时和子时再度齐声吼叫，南唐军趁机攻占建州城，城中百姓险些惨遭屠城厄运。幸好有练寯挺身而出，苦苦劝止，才救下满城百姓。练寯过世后，被尊称为“全城众母”，永远被建州人铭记。

此后的百余年，建州迎来了一段太平岁月。人们在安稳的日子里渐渐习惯了安逸，忘却了潜在的危机。北宋末宣和年间（1119 - 1125），知州赵岍出于对铁狮的保护，担心其遭受风吹雨打，便令人将文殊狮子从铁狮山巅移至山麓间的开元寺中。这一移，打破了虎狮之间的平衡，虎狮合声再度变回虎独声。此后，不时有老虎成群结队地下山，甚至渡过建溪，吓得城里人惶恐不安。

建炎元年至绍兴二年（1127 - 1132），建州陷入了无尽的灾祸之中。铁狮山的虎数度警示，于午时、子时连续吼叫。建炎元年（1127），建州卒张员发动兵变，残忍地杀死福建转运使毛奎和建州知州张勤，大肆掠夺州城，直到次年才被平定。建炎二年（1128），建州卒叶侬也发动兵变，他一路势如破竹，攻克邵武、福州、宁德、长溪、政和等地，再度占领建州城，建州州治不得不暂寄建阳。不久后，叶侬被杀，州治才得以恢复。建炎四年（1130），驻守江西婺州的宋军杨勍反叛，攻入建州，烧杀抢掠，纵火焚城。被击退之后，还侵扰了大半个福建。同年8月，瓯宁人范汝为聚众十万作乱，建州州治被迫迁往崇安。招安后，范汝为却再次反叛。直到绍兴二年（1132）正月，宋将韩世忠领军前来平叛。当时，韩世忠本打算攻下建州城后实施屠城，幸好他取道福州时，好友兼上司李纲也在那里。李纲劝阻道：“建城百姓多无辜。”韩世忠听后，放弃了屠城的念头，百姓这才得以保全性命。宋军班师回朝时，父老乡亲纷纷前来相送，并请求为韩世忠建生祠。韩世忠却说道：“救你们的是李相公啊。”范汝为之乱，确实有不少建州人参与其中，号称“众十余万”，大多是当地人，其中还有不少文士乡绅。《宋人轶事汇编》卷二十记载：“建贼范汝为猖獗，建士如欧阳颖士、施逵、吴综者，善文章，多材艺，或已登科，皆望风从之……”欧阳颖士是瓯宁人，建炎二年（1128）的进士，这些进士、名士的从乱，无疑给屠城埋下了隐患，幸好有宰相李纲力挽狂澜。

韩世忠剿灭范汝为数月后，李纲特意来到建州。他走进城中的大中寺，望着门楣上“大中寺”三个字，陷入沉思：“大中，大中，尊大而居中。建州人啊，真当恪守！”随后，在知州刘子翼、建安县令吴谦，以及铁狮峰东向半山腰永庆讲寺住持释云际的陪同下，李纲登上了城南铁狮山顶。众人一路指指点点，谈论着诸多往事。刘子翼说道：“除了铁狮被移走，之前这里还有座铁塔，建州人认为它不利于科举，前几年就把铁塔移到山下的光孝寺，后来还卖给了一个铁匠，被打成器具了。”李纲听后，感慨道：“入宋以来，建郡科举一直很兴旺，考上的进士众多，说铁塔有损科举，实在是荒谬。”最后，李纲提议：“还是把文殊狮子从开元寺移回来吧。”知州和县令纷纷表示赞同。第二天，吴谦便派人将狮子移回铁狮山顶。李纲、刘子翼、吴谦三人在文殊狮子前虔诚地行拜礼，点燃香烛。离开建州前，李纲在州署挥笔写下《瓯粤铭（有序）》，毫不留情地指出建州人的弊病，言辞恳切，振聋发聩：“建炎四年（1130）秋，瓯贼范汝为啸聚回源……剿殄贼党以万计，分遣偏师，扫荡巢穴，余盗以次计定，一方数宁。惟瓯粤为天下至险，其民尚气而好斗，胁以盗贼，失其常产，相挺为乱，自相屠掠，不可胜数。及王师削平，其徒尽歼，诛杀之惨，必有所致，非偶然也……避地闽中，具见始末，欲以药石之言，愿者劝戒，稍革其风，乃作铭曰：人之大伦，惟君与臣，尊卑既定，其谁敢于？闺门之内，父子天属，德惟怙恃，恩在鞠育。为父戕子，为臣叛君，逆道悖理，何以为人？鬼神所诛，天地不祐，刀兵剪歼，人孰能救。相彼瓯粤，民俗剽悍，负气尚勇，轻生喜乱。巨盗挺之，蜂附蚁从，曾未期年，同恶内讧……咨尔瓯民，自今以往，爱育子孙，尊君亲上。焚尔甲胄，折尔戈兵，服勤来耜，以保尔生。孝慈以忠，砥砺名节。勒石山阿，敢告耆耋。”

一个月后，永庆讲寺住持释云际按照在铁狮山顶几人的商定，用石头精心打制了二十四只小狮子。这些小狮子均没有头，被供放在法堂边。它们既是对这座山的一种警示，也是对建州人的劝诫：做人做事要懂得收敛，不可总是虎猛狮悍、过于刚烈，否则容易吃亏。归根结底，是要告诫邑人凡事低调，不要太出风头，更不可蛮横无理。进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永庆讲寺逐渐荒废。1998年，龚源海道长在此开荒掘基，建起了三清宫。挖地基时，挖出了六只断头石狮，它们身长约三十公分，高约十八公分。人们推测，这便是当年释云际住持打制的，只是其余十八只早已不知去向。

岁月匆匆，220多年转瞬即逝，转眼到了元末。铁狮山的虎狮叫声再次响起，且都在子时。人们想起这是预警，官府赶忙整修入元后毁圮的城墙，积极加强备战。元至元二十年（1360）二月初，铁狮山的虎狮连续几天在子时吼叫，几天后，陈友谅红巾军邓克明和唐泰部气势汹汹地攻打建州。这场卫城之战异常激烈，持续了64天，最终红巾军败退撤出。元至元二十二年（1362），铁狮山虎狮再次预警，数日后红巾军邓克明部又来攻打建州，这次卫城战持续了108天，红巾军狼狈逃窜。元至元二十六年（1366），铁狮山虎狮再次发出预警，几天后，朱元璋明军朱祖亮、胡深部攻打建州，经过数十天激战，明军败撤。元至元二十七年（1367），铁狮山虎狮加急预警，白昼午时、夜里子时不停地吼叫。明军胡美部攻打建州数月都未能攻下，恼羞成怒的胡美下达命令，一旦攻下就屠城。幸好明军副将何文辉和建州乡贤邹伯阳极力劝阻，才避免了这场灾难。

明弘治年间（1488 - 1505）的一天，铁狮山顶上的庵堂突然燃起大火，被焚烧殆尽，文殊狮子也从此不知去向。据说，有一股土匪觊觎建州城已久，多次窥探，却因城池防守严密，始终无法得手。他们听闻铁狮山虎狮的传说后，以为只要破坏铁狮山的“风水”，建州城便唾手可得。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土匪头子纠集一伙人，偷偷爬上铁狮山顶，将铁铸狮子砸得粉碎。砸的过程中，狮子头来不及完全弄碎，便滚下了山。他们还请了巫师在山顶做法事，杀了七头狗，妄图用狗血迷晕老虎，使其失去灵性。之后，又放火烧了旁边的庵堂。可诡异的是，在返回的路上，土匪头子竟突然被雷电击中身亡。此后的一百多年，与过往一样，天下持续太平，人们对这些事并不在意，只当作坊间传闻，在茶余饭后闲聊几句，官府也未曾过问。

时间来到康熙七年（1668），一个砍柴人在铁狮山上偶然捡到一个狮头，便带回了城里。官府得知后，命他将狮头埋回原地。后来，这个狮头被放置铁狮山顶当作香炉，人们用它插香敬神。光绪四年（1878），名士刘世英在建州任职，他在《芝城纪略·仙贤古迹·铁狮峰炉》中记载道：“古时铸铁狮于峰顶，以镇虎山之威。不知何时只留狮头，土人以为香炉，以之插香敬神。”将狮头当作香炉，也算是人们对狮子的一种别样慰藉。

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四十年（1561），倭寇两次侵犯建州，但都被成功击退。当时，福建行都司驻扎在建州，兵力雄厚，因此轻易地击败了倭寇。有人声称事前听到了铁狮山虎狮低微的吼叫，可大多数人都对此予以否认，还指责听到的人在乱说。当有人询问驻军将领和知府时，他们却都沉默不语。

入明以来的260多年间，建州虽偶有坎坷，但都只是小灾小难，建州人早已习惯了太平日子，危机意识也逐渐淡薄。清顺治五年（1648）正月过后，铁狮山虎狮连续日里夜里午时子时发出警告。虽然声音低微，但只要仔细听，还是能察觉到的。然而，建州人却早已没了这份警觉。这年四月，清军6万人将建州城团团围住。城破之后，清军进行了为期三日的大屠杀，十几万人惨遭杀害，全城被付之一炬。历经1800多年积攒的繁华，瞬间化为乌有，文明也因此断层。此后，建州的重建和人口聚集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却再也无法恢复往昔的恢宏。劫后二十六年，康熙十三年（1674），耿精忠反叛，建州一度被叛军占领。知府沈溥宁死不屈，最终被害，叛军在城中烧杀抢掠，整座城池满目疮痍。在这之前，铁狮山虎狮也曾发出微弱叫声，可建州人却无人在意。毕竟清初屠城时，城里人大多丧生，后来迁入的居民，大多不知道铁狮山的那些过往。

康熙二十九年（1690），进士、安徽颖州人张琦担任建宁府知府。他追溯建州清初四十多年的劫难，查阅大量相关记载，走访乡间，向长者打听情况，这才了解到铁狮山虎狮的神奇传说。他本打算在铁狮山上重新铸造文殊狮子，就在筹备之时，城南梅仙山的梅福仙托梦给他，说那铁狮已与虎融为一体，无需再塑。还说只需请法师做法，揭开当年巫师设下的魔咒，虎狮便能清醒过来，继续报警预示，护佑城池。张琦将这个梦告诉了铁狮山永庆讲寺的释一空住持，没想到一空住持也说自己做了同样的梦。一空是一位法力高超的高僧，于是，他带领众弟子在铁狮山顶举行了一场为期三天的法会，成功除去了巫师设下的魔咒，还在旧址上重建了庵堂——2000年，在此址上新建聚仙殿。

清咸丰七年（1857）正月，铁狮山虎狮再次连续几天于午时、子时吼叫，声音清亮宏大。当时，全国很多地方都在闹太平军。有了虎狮的警醒，知府刘翊宸赶忙与建安、瓯宁县令，以及驻军将领商议对策。他们积极备战，加固城墙和城门，赶制各类兵器，还到乡下购买粮油。三月二十七日，太平军杨辅清部攻打建州。城中兵勇不足千人，居民大多提前逃至乡下躲避，城里仅剩下万余居民。就是这些人，凭借顽强的意志，抵挡住了太平军数万人的轮番进攻。直到五月初一，太平军无奈败退。

卫城战胜利后，知府刘翊宸带领府县官员来到铁狮山顶，虔诚地拜谒虎狮神。此时，建州人早已将虎山和文殊狮子敬奉为护卫建州的神。刘翊宸亲自撰写《祈建州太平疏》，并在祷告仪式上庄重宣读：“伏以建州形胜，双溪环抱，八山拱卫。自汉肇基，千载兵燹，几遭劫难，血浸城垣。幸赖铁狮文殊，镇守南麓，虎啸狮鸣，护佑苍黎。昔者妖氛蔽日，咒封神兽；今逢劫火燎原，灵吼警世。翊宸忝牧此土，夙夜忧惕，赖神威赫赫，卫城得捷。谨率僚属，虔奉馨香，伏冀神明垂鉴：驱疫疠于八荒，弭干戈于四境，风调雨顺，户纳祯祥。使虎踞龙蟠之地，永绝锋镝；狮吼鹤唳之声，长颂升平。谨疏虔祷，伏惟尚飨！”

知府刘翊宸的诵读之声朗朗回荡，那声音中满是虔诚与期许，在铁狮峰的山间久久萦绕。此时，狮头香炉里密匝匝的香温情脉脉，香炉边围着的红烛热情洋溢。伴随着火苗的舞动，缕缕香烟袅袅升腾而起，以一种祥和而舒缓的姿态，悠悠地抚过枝叶向天空飘去。这轻烟，这祷告，承载着建州百姓对太平盛世的殷切期盼，带着美好的愿景，融入到广袤的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