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得让人怀疑人生的事

力一平

这件离奇“撞见”的事，曾冲击我这个不小心成为“主角”的人生观，令我怀疑泱泱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巧的偶遇呢？ ——题记 这个“毛线衣失而巧回”的故事，于1973年仲春发生在湖北黄冈贾庙大崎山麓。已经记不清几十年来我讲了多少次？对多少人讲述过？这不，在2025年4月3日举行的“黄冈师院中文6304班毕业55年重聚”的餐厅里，我又一次给莘莘学子们绘声绘色地复述这个巧事…… 在那特殊的七十年代，开门办学成了最热门最时髦的办学方式，我们黄冈师范学院作为黄冈地区的最高学府，自然把开门办学搞得风生水起。把课堂搬到农村那广阔天地去的“开放式”办学，当然比在校园里上课的“封闭式”教学丰富、生动、有趣、出彩，特别是会衍生出一串串故事。这“毛线衣失而巧回”的故事，就是在开门办学的路上上演的。记得是1973年春分那天，天边刚吐出鱼白色，我就急匆匆背起被子、提着盆具，带领生化系7201班40多名学生，出我校东门，迈出了向黄冈贾庙大崎山徒步行军的第一步。 拉练是开门办学的“招牌动作”，走在秀丽的山水田野间，虽然“美了眼睛”，却“苦了腿脚”。我们的队伍经路口大桥，穿回龙山，涉上巴河，用脚丈量了40公里的山路后，驻总路嘴中学，完成了首日训练课目。第二天晨起出发，大事不妙，我的关节炎复发疼痛刺心。关节这时“掉链子”真不是时候，退亦难，进亦难！我只得心里默默念着“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咬着牙一跛一跛跟在队伍后面走。耗时大半天，过但店，越贾庙，翻山越岭拿下了又一个40公里崎岖小路，终抵大崎山小学。进晚餐后宿小学教室，倒在课桌拼的“床”上，瞬间便梦见周公。 第三天凌晨，吃过早餐，我们师生拉练分队走山间小路，攀大崎山至山腰，终达开门办学基地大崎山中药种植场。此后便开启了有条不紊的理论结合实践的教学流程。此后，我们这群开门办学践行者，便过上了晨读书、日劳作、晚教学的日子，狠狠地品味了一番“桃花源里好种药”的滋润。 流年似水，山上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经意间已过半个月。晚上炊事员告诉我，第一次买的米快吃完，得去镇上粮店买米让他们送上山。因为我关节痛没痊愈，白天不能参加劳动，自然是去贾庙乡集镇买米的最佳人选。第二天吃罢早饭，我就背了个军用草绿包下山。大家注意看上图，那山路崎岖、狭窄、陡峭，我一跛一跛地走了约一公里，便汗流浃背。我停下来脱去灰色的毛线衣，随手塞进军用书包里。休息片刻，我继续踏着隔一段一个陡坡的小路走，因关节痛只能如鸭子一般一顿一摆地挪步行走。心想，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啊！”又走了一会，迎面走来两三个挑担进山的砍柴人。听药场的人说，他们一进山就是一个月，然后陆续把柴挑下山。我侧身让他们一一过去，彼此都以为是偶遇的过客，互相扫了一眼便各自走各的路了。天道酬勤，下了最后一个陡坡，我终于走上了山脚小镇的大路。上山时我们曾在这镇上的大崎山小学住宿过。岂料，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分钟便大惊失色。当我准备坐在路边石头上歇一会儿时，用手一摸军用书包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毛线衣巳不翼而飞。我赶忙抽起腿，不顾腿痛返身向原路奔去，沿路四处寻觅。结果，路边除了灌木丛、野花、荒草，一根毛线的影都没见着。我懊丧地返回，再走下陡坡路，再走上小镇的大路，向贾庙乡集镇走去…… 临近中午，我顶着刺眼的阳光，走在去贾庙乡集镇的路上，继续保持“鸭摆尾式”的姿势挪移脚步，脚却像灌了铅似的难移。有诗云“二月春风似剪刀”，赞美春风鬼斧神功的力量。此时的我确实惊叹春风的主动性和创造力，她把落地的枫叶剪成一个个问号，吹拂起来，叩击我的脑门，让我自问一个个“为什么？”为什么会把毛线衣弄丢了呢？十之八九是因为下山时“只顾了揉关节止痛，忘了包里没塞紧的毛线衣。”走路一瘸一拐，腰部一摆一摇”，这不就把毛线衣抖落出去了么？为什么这么不小心把毛线衣弄丢了呢？这里必须先说明一下，以现在的衣物穿着价值论，毛线衣已大众化了，除了高档品牌外，几十百把元便可买一件，丢失了不是个事。可在七十年代就大不同了，那时只有城里工薪阶层且家境好的人才穿得起。全国工资也就平均 6 0元，大多数人只有30元左右，而一件毛线衣要30元左右。我这件毛线衣就是我妹妹用刚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工资买的毛线，再花一个多月一针一针编织成的。所以无论从价值还是从情意上说都是很宝贵的。我就这样一路懊悔、自责、失落地摇摇晃晃走着，好不容易把4公里路甩到身后，进入贾庙乡店铺零散、行人寥落的独条短街。当年贾庙街为何如此不景气？皆因贾庙乡是黄冈县边远的贫困山区，只说一个数据，农民劳动一天获10个工分，仅值1角2毛钱。再看贾庙乡集镇，供销社、邮政所、信用社（银行）、卫生所、中学、粮店皆是“惟一独户”。故贾庙民众需要添置日用生活物资、打电话发电报、借点款存点钱、看个病上中学，都只有到贾庙集镇来购买、办理。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跛着脚，从大崎山腰徒步 8 公里来贾庙集镇买米、致失落毛线衣的客观环境了。倘若是现在，点下手机，快递就把米送上山了，何需那般劳顿、折腾？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年通讯像今天这样发达，那这个“毛线衣失而巧回”的故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晌午过后，我终于步履蹒跚地到达贾庙乡集镇。在镇上买了两个烧饼解决中餐后，先去粮店买米，再去卫生所就医。然后到贾庙中学找门生汪国华借宿。他曾是我“嫡系学子”，以一桌农家菜盛情款待并让出宿舍供我就寝。失落毛线衣的忧虑再次涌上心头，一夜辗转反侧无眠。晨起，吃过早饭，告别了门生汪国华踏上归途。继续保持鸭子行走的姿势，磕磕绊绊走完4公里抵大崎山镇。从镇子走出来，正欲踏上登山路，突见一山民坐在交叉路口歇息。（即上面照片的情状。）我朝他脚旁的条纹布袋一瞥，突然眼睛一亮，那布袋露出的灰毛线衣䄂，太像我昨天遗落的灰毛线衣了，虽然此时我激动得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拿回我的毛线衣，但理智告诉我，在这人烟稀少的深山山坳里，面对一个身强力壮的樵夫，强夺是没有胜算的。尤其是仅看见个衣䄂，还不能断定那灰线衣是不是我的。我便装着是个过路人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眼睛时不时瞄那樵夫一眼。当我一走近他身边，口里说：“你这毛线衣真好看！”话音未落，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条纹布袋抽出毛线衣。我展开毛线衣一看，还真是我的。心里有了底，便以和缓的口气问他：“你这毛线衣是昨天在这条山路上拣到的吧？”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点晕，口里喃喃低语说：“这、这是我自己的。”我见他没了底气，就和他商量：“我是黄州进山的老师，昨天把这毛线衣弄丢了。山上温度很低，不穿毛线衣很冷。我给10元钱酬谢你，你把毛线衣归还给我好吗？”他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就要夺回毛线衣。我一边紧紧地抱住毛线衣，一边同他讲道理。他油盐不进，一口咬定这毛线衣是他的。正当我俩争吵越来越凶时，恰巧我认识的大崎山小学的唐老师从此路过。他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我讲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他也极力劝那樵夫“物归原主”，但樵夫执意不肯。唐老师只得将我俩带到大崎山公社去解决问题。公社副主任接待了我们，询问了事件发生的缘由和双方诉求。这位副主任堪称“审判案件”的行家里手，他使出的第一招是试衣，他让我和樵夫先后试穿毛线衣。我一穿正合身，樵夫一穿袖子短了一大截。见状，副主任就将樵夫带到另一房间，大概是劝他“归还毛线衣”。结果樵夫死活不松口，坚持毛线衣是他的。他说䄂子短了是因为洗后缩了水，轻爽爽地破了“试衣招”。站在樵夫的角度想想，他怎么会轻易让到手的“贵重物品”飞了？在那贫困的山区，当时有几人穿过价格昂贵的毛线衣？上山砍柴一个月也买不起一件毛线衣。正是如此，他昨天在路上拾得毛线衣后，应该是兴奋得一晩上睡不着，今天才一大早便起床，急匆匆赶下山，想把毛线衣尽快送回老家。这才同我撞了个正着！他要不这般激动急行，过几天再将毛线衣顺便带回，就不会发生这件巧事了！他也憋屈呀！公社副主任见一招不灵，没有多说，便祭出第二大招：对质。因为樵夫坚持说毛线衣是他老婆编织的；我一再说这件毛线衣是我妹妹编织的。副主任便让我俩各自写出毛线衣编织者的联系地址，他要打电话质询。一见要打长途电话询问，樵夫有点紧张，我则感胜券在握。只是那年代打长途是件麻烦费力的事。我妹妹在武汉，把电话打到武汉市一中，办公室的人叫她来接，时间花费不多。而樵夫老婆在农村，这边公社先得把电话打到对方所在大队，大队再派人去若干里外的村里找接电话的人来队里接电话，竟苦等了3个多小时。无谓的等待是煎熬的，但也只有等待。闲来无事，任由思绪信马由缰。感到这“离奇的撞见”太不可思议了，我真有点怀疑人世间发生的“巧事”，怎么比小说编得还要巧！试想想：倘若樵夫过几天再下山；假若他下山迟了三五分钟；倘若他不坐在路口休息；假如他把毛衣放在条纹布袋里面；假若我在贾庙街上多待三五分钟；倘若我在大崎山小学多坐几分钟；假如这大崎山东麓上山下山有多条路……我就会同他或擦肩而过，或无法碰上，那件毛线衣就会“永沉大崎山林海”了。3小时过后，公社副主任对我俩宣布了“调查结果”并将毛线衣“完璧归赵”。他说，黄老师的妹妹讲清了毛线衣的颜色，尺寸、价钱，编织时间。樵夫的老婆回复讲不清毛线衣的状况。樵夫终被这“招”制服，不再辩解，却提出要我付酬金10元。说实话，起初复见我的毛线衣，为了衣回归于我，我确实心甘情愿奉上那年代的高价10元感谢他。之后，他拾衣想一昧再昧，折腾了这四五个小时，谢意已变怨情，我便一口回绝了。后来公社副主任劝我谅解山民的处境贫困和觉悟程度，我便去供销合作社买了五包大公鸡牌烟和两斤水果糖送给了樵夫。当我叩谢并辞别了公社副主任后，便扭着“鸭子步”兴冲冲地穿过2公里羊肠小道，回到开门办学的驻地大崎山中药种植场。晚餐时，我向在大崎山朝夕相处的生物系7201班的师生们，讲述了“毛线衣失而巧回”的故事。众听者听毕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沉默品味了几分钟。倾刻，山间便响起了欢呼和鼓掌声！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没想到几十年后，我在武汉长江畔面对我的门生们，又一次开讲这永不会被时间风化的巧事！听者齐言：“酒醉人，巧事亦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