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富贵

老桃树

兄弟富贵

1

村子东南靠近沙河边那个小区，是个富人区。三四月份是经济高速发展的时候，人均可支配收入每天以百万千万亿万的数字增长，明眼看得见的大笔大笔财富进了那个小区。

杏花给她爹娘的是个别墅，因为她爹娘一辈子没盖起来瓦房。

春发给他爹娘的是豪车，因为他爹娘拉板车养活了一家人。

猪娃给他爷爷的是匹汗血宝马，因为爷爷以前养牛。

铁栓给他爹的是个很大屏幕的手机，上边还有支付宝，害怕他爹玩手机被电诈，随机又送上帽子叔叔的“防诈指南”宣传单。

进那个小区，有一段路坑坑洼洼，骑着电车的那叫一个颠簸，颠得屁股疼。

还有就是送给那个小区的钱财，都需要经过一根小棍子划拉过去，可那一片没棍子。

一个老汉，电车上挂个铁锨，在那段坑坑洼洼的路上，铲高垫低，通向那个小区的路平整了。

还是那个老汉，沙河边溜达了半天，把河边杨树上低矮的枝丫砍了下来，两头砍整齐，每根一米左右长，捆着放在电车上，拉到了进入那个小区的大门口。

来送钱的每个人都方便了，电车一路平整骑到小区门口，拿根棍子进去，轻轻点拨，那金山银海就进账了。

修路又准备棍子的是谁？

年轻人说，俺富贵爷。

中年人说，俺富贵叔。

我说，俺富贵兄弟。

2

富贵非D非团，不是村里有组织的人，上过三年学、然后回生产队务农、再后来分地自己种。

在这个漫长到一生的过程里，凡是有点小权力的事，都与富贵无关联，连记工员都没当过，更别说队长组长了。

富贵的简历，一行字不拐弯就写完了，根本谈不上另起一行，或者见下页。

我比富贵大二岁，他爹我叫三叔。

小时候富贵曾跟在我屁股后边混过，但大都是干的小跟班的事情。我下沙河摸鱼，不准他下水，害怕他淹死了，大太阳之下，我在水里，他在岸边抱着我的小裤头，晒得脸像是红布一样。又害怕他晒死了，于是在浅水处，让他进水里，教他游水，所谓“教”，其实就是按着头让他学扎猛子，会扎猛子，就淹不死，自己就会游了。

名师不一定出高徒，但笨师有时候是有绝招的。教富贵会水，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富贵水性比我好，1975年涨水，老杨家的孙子就是落水后富贵一个猛子扎下去拉出来的，八叔家的猪娃被水冲走，也是富贵下水拉上来的。

富贵是个老实孩子，也是个很固执的孩子，因为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别的孩子叫他“小地主”，他再也不去上学了，我说他也不听。

回生产队后每天队长给他派点活，看个鸡子撵个狗之类的，每天挣二分工分。

一直到我离开村子，富贵仍在生产队里，只是工分挣得多了些。

三年级辍学，咋也不能劝他读书了，晚了。

到了富贵快三十岁的时候，家里的老人和兄弟姐妹们都为富贵着急。

三叔榨干老腰，为富贵盖起来三间瓦房。我娘和三婶到处求媒婆，给富贵说媒。

兄弟姐妹们都愿意帮助富贵，双姐嫁到了五矿边的村子里，赶紧把介绍富贵到矿上当采煤临时工，干了几天，干不了，回家了；霞妹要去南方打工，带着富贵去了，没几天，霞妹又把他送回来了。

富贵从此哪也不去了，就待在沙河边，不出村。

不识字，也不会算账，许多事他干不好也干不成。

好在最后花些钱，终于娶妻生子了。

我在学校的时候，我娘在家，我经常回村。富贵给我说的唯一的一件事是，让孩子跟着你读书吧。

3

在这个村子里，富贵和哪家都没有一比。

房子没别人的好，还是当年三叔盖的那三间房，大修过一次。经济基础基本是靠天收，就靠那几亩地里生产的东西换钱，好在富贵六十岁以后，和嫂子两个人每月有了一百多元老龄补贴，那就是这个月的全部。

经济基础决定地位，在村里也是这个道理。

富贵仍然在农耕时代的高级阶段里生活着。

但这样的富贵在村里口碑很好。

去年夏季暴雨，红色预警，那雨下的村里的大街成了河流，当水漫进富贵家的院子时，富贵知道是街里向泥河排水的水沟堵住了。就在那倾盆大雨里，富贵披个塑料布，拿着铁锨和一个铁钩子，沿着大街一直捅到村头，拉出来许多淤塞的树枝，大街上没水了。

富贵再出门的时候，许多人爷啊叔啊喊得更亲了。

村里谁家人走了，去墓地挖墓是件体力活，富贵一定在。现在变成了挖掘机挖，但修修整整还得是富贵去。只要说富贵在地里，最后的环节一定不会出问题。

人畜无害的富贵也有受欺负的时候。

西邻李家盖楼，非要在挨着富贵的山墙那间，挖个地下室。

三叔当年盖的房子，地基只有两层石头，只要那边一开挖，富贵那房子立马成为危房。

就这事，村里管不了。

富贵生气发愁，他也不懂如何走程序。

村里有人看不上了，杨家的那个1975年落水被富贵一个猛子扎下去拉出来的孩子，现在已经是开奥迪的中年男子了，他知道了这事，开着他的奥迪车，把车停在李家胡同通向村里大街的关节点上，然后骑着电车离开了村子，几天不回来。李家盖房的所有设备进不去出不来，打了110，帽子叔叔来了说停放这事不归他们管，如果有人损坏这辆车，那归他们管。

又两天，大街中间那根电线杆上李家的电表总是跳闸，李家经常停电。

欺负老实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4

富贵家的一个男孩子很争气，上完小学后安排他进一所住宿的初中学校，三年后上了县里的第一中学，高考后录取去了东北林大，现在正在读博，上学期间，基本没给富贵增加负担，都是伯伯叔叔姑姑们管的。现在谁也不用管这孩子了，就等着管他将来得管他老子这事了。

父亲小学三年级，儿子读到博士，这也算是富贵积德了吧。

村里哪里有些修修补补的事了，富贵都去干，因为他没文化，也不会打牌，麻将胡了咋算账他都不清楚，只有干些铲高垫低修路的事，然后去河边修剪些棍子，让回来给祖宗或者爹娘送钱的人方便些。

行善，与经济状况无关，与文化水平无关，与地位更无关。

人靠一颗心活着，富贵即是。

岁岁清明，今又清明。

人生难得几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