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的鸡

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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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鸡伏在枯叶间，一动也不动，一副天塌下来也与它无关的样子。

这是一只赖孵鸡，也就是死命也要孵小鸡的母鸡。从春天开始，它就⼀直在那里下蛋。它⼀边下，我⼀边捡，按道理来说，它又不瞎，肯定知道那里已没有蛋，可为何仍要⼀意孤行的蹲在那呢。

鸡的世界真的无法理解。它这样日夜的蹲守，倒是让我生出⼀些负罪感来，仿佛我拿掉的不是它的蛋，而是它所有的希望。

那是一个坟坑。曾经，那是一座坟，石碑就立在龙眼树下，我从不敢走上前去看。

后来，坟被挖走了，只留下⼀个巨大的深坑。落叶不断的落下去，将那么大的一个坑填得满满的。那只母鸡真有慧眼，这分明就是一只柔软的天然的窝嘛。

我也数不清在那捡过多少的蛋了，好像是过年时捡到现在。深坑不断被叶子掩埋，不知何时已长出几棵滴水观音。

母鸡将下蛋的热情转至孵蛋，那里成了它的地盘。如果家里有公鸡，又如果那里仍有蛋，它的行为倒是让人可期待的，我已经几十年没见过母鸡孵小鸡了。

小时候，奶奶白天将鸡放在院子，夜里，就把鸡搬到她住的屋子里。

她喂鸡的方式与别人不同，大家都是把吃食倒在盘中，任鸡自己去吃。可她偏偏要将混合的饭粒与糠抓作⼀团，然后摊开手，任鸡去啄食。

鸡有时候就会啄到她的手，然而她不当⼀回事，鸡群将她团团围住，鸡吃完⼀团她又再抓⼀团，鸡们毫不客气的展开攻势，啄着啄着就会互啄对方。这时候，奶奶就开始指着其中⼀只训话了：“就你霸道，你吃你的，那么凶干什么。”如果有哪⼀只吃多些，她又会说：“给别人也留点啊。”

她这是将鸡当成我们吗？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我让她不要老是抓饭抓蕃薯给鸡吃，她依然我行我素，养鸡不亦乐乎。

有⼀次，一只小鸡掉到了猪圈外的排水盘里，她正好看见，竟然立马将那只鸡⼀把搂进了怀里，硬是将那只鸡给救了回来。

也只有她才干得出这样的事了。这样养大的鸡还舍得吃吗？但每逢年节杀鸡的时候，她似乎也不犹豫。好在每次杀鸡的事情都是妈妈去干的，如果不是，不知道她能否下得了刀。

其实养的鸡也没怎样吃，都是拿去卖补贴家用去了。大的鸡卖出去，小的鸡又长大，家里常年有鸡。鸡怕灯，她的屋子到了夜里也是黑黑的。到天亮，她照例是将鸡笼⼀只只提出去，垫在底下的化肥袋全是鸡粪，我总是自告奋勇拿去洗。

在门前的池塘里，将袋子往水下一放，顺便将粪箕放在旁边，马上有许多小鱼围上来，若眼疾手快，将粪簊提起来，那些小鱼便在里面乱跳。那叫⼀个过瘾。

但那鱼太小，通常是玩一玩又放下去，门前塘常年有水，到了冬天，水会慢慢少下去，到了过年时，村人就会集体放网捞鱼，每家也会分到鱼。

对于村人来说，这真是十分让人期待的事情。而对于我来说，每天乐此不彼的玩水、捞小鱼，池塘，成了儿时的乐园。

现在想来，那样的日子真的不乏味。我也不嫌脏，有时候也跑奶奶床上去睡，因为她会给我讲许多有趣的故事。

她日复⼀日的养她的鸡，公鸡打鸣了，她跟着起床，煲粥，收拾，从不闲着。母鸡生蛋了，她都给攒着，待到母鸡生完蛋，便认认真真的等它孵小鸡。

这个过程是二十来天，她有时候比母鸡焦急，将蛋⼀个个拿出来，用手电筒照，又轻轻放回去。

她在看蛋里面的状态，如果是一只破蛋（没有发育的蛋），她就会挑出来，待到小鸡陆续破壳的时候，她更是上心，生怕小鸡会被母鸡挤死。一只小鸡成形需要时间，待到⼀只只小鸡啄破蛋面，奶奶别提有多开心了，她奖给母鸡好吃的，也给小鸡加米粒添水，细心照看着。

生命真是神奇，而这样的神奇是那只母鸡创造的，它很神气，看到人来，全身的羽毛都要竖起来，生怕别人拿了它的孩子。

这时候，见到好吃的，它也不贪吃了，将米粒啄碎给小鸡吃，时刻盯着它们，比奶奶还称职。

这样的画面都远去了，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现在，这里的人都不留公鸡了，谁要养鸡，都是去鸡场抓些回来养几个月就好。乡村没有了公鸡的打鸣声，也没有了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人们的生活越来越便利，乡村却越来越单调，人们也没有了等⼀只鸡孵出来的耐心。

可是，母鸡仍是将孵蛋的使命刻进了基因。生⼀段时间的蛋后，它就会傻傻的扒在原来生蛋的位置上，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生的蛋，也不管那里有没有蛋。

我们终究是欠⼀只鸡的。生蛋的时候，它每天咯咯的叫，唯恐天下不知道，然而，待它孵蛋时，又将全身调至静音模式。

它不吃不喝，日夜不动，体现出惊人的毅力。可它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它真的傻啊，此时，什么声音也不能将它从自我的世界中拉回来，仿佛不达到目的，它绝不会罢休。以往，婆婆会将这样的鸡放在一个桶里，上面摊块板，桶里放点水，浸它几天就清醒了。又或者将它的⼀只脚用绳子绑在柱子上，它走而不能、叫而不应，乱蹦几天，绝望与脚痛会让它将孵蛋这样的事情忘得⼀干二净。

而这只鸡趴在那这么多天了，我仍不理会。老公那天说：“它瘦成那样了，你也不想想办法。”

可怜的鸡仍在等待。它半眯着眼睛，见我来，终于发出低低的吼声，将尾巴竖起来已是它最大的对抗。

我再次走开。这个世界有点荒凉，树林里杂草丛生，坟坑底下的落叶仍在日夜分解，远去的时光不知何处，一只母鸡全身心的投入，最终仍是幻梦⼀场。

这⼀切，让我有些无奈。转身回来，又见另⼀只母鸡跳入⼀只缸中，那是一只空缸，我是准备用来种花的，又被那只鸡看中了，接下来，它会重复那只母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