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笺

若愚

"清明时节雨纷纷"，杜牧的句子在舌尖泛起苦味。檐角滴漏的雨滴，洇透了案头泛黄的信笺。那些我始终不敢落笔的墨痕，终究被这场暮春的冷雨浸透，洇染成满纸的烟霭。

父亲留下的毛竹园此时该又上新笋了。50年前他佝偻着腰，教我辨认那个位置会有冬笋的踪迹。露水沾湿的竹篓里，母亲用粗布围裙兜着鲜嫩的春笋，说青团要配笋丝才不腻。如今他们坟前的青草已爬上碑文，倒像在替故人续写未完的家书。我在钢筋丛林里奔突半生，竟连扫墓的时辰都要查看手机里的日历。

昨夜又梦见老宅门前的梨花。月光把花影织成素帛，覆在父亲留下最珍贵的《康煕字典》上。那时他翻阅书本的脆响是我童年的安眠曲，而今却在我催讨债务的电话铃声中碎裂。母亲总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可她临终前睁着眼睛盯着我的脸，分明在忧愁的眼神里藏了千言万语。

公司搬迁那日，阴云笼罩着玻璃幕墙。我看着自己扭曲的倒影走头无路，恍若五十年前那个赤脚踩水洼的少年。收废品的主们，把扩音器调到了顶，声音隔着门窗嗡嗡作响，像极了清明祭扫时纸钱烧灰飞舞盘旋的火蝴蝶。只是这次破费的，是带着我用半生心血积累的全部行档。

妻子的眼神愈发像深秋的井。她擦拭着被我弄脏的盆碗，铁丝球拂过铁锅的沙沙声，总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摸索药瓶的窸窣。那救命的氧气机，是我用今生最慷慨的气质买给她的奢侈品，维持了娘二年多的生命，那制氧的音符，而今成为我躲在房门后斯哑痛哭的芃咒……

城郊荒坡的野樱谢得惊心。粉白花瓣混着泥泞，倒像谁把未完的诺言碾碎在风里。我蹲在堆满废旧杂物堆里数指头，后天便是银行的结息日……忽然想起父亲常说"谷雨前的茶最经得起滚水"。装茶叶的瓷罐早已盖满了灰烬，可那抹略苦茗香始终卡在喉头，教我咽不下也吐不出。

深夜了，还在翻检整理着那满间堆积的旧物，抖落出了儿子中考时的准考证。差不多二十年的白纸已是霉渍斑斑，赶紧用手机拍下了图片，转发给儿子好好收藏，也许将来有朝一日翻片时会用得上，手机里即刻收到儿子的回复，一个竖着大母指的“赞”。到底是为我半夜辛苦，还是为当年志高气扬的他自已，我倒也并不在乎。在那张旧饭桌上堆积着的纸箱里，翻出了当年做手艺时，用10元工钿换来的铜火炉，仿佛看见四十年前母亲加着木炭煨着红薯，香喷喷的烤红薯弥漫着整间老木屋。头脑里的帐单在月光下泛着冷白，我却嗅见了门前李花将开未开时的那缕悠香。

天光微熹时，我又仿佛听见义学后墙脚边大哥挑着皮草鞋，赶往汽船埠头的脚步声和父亲扛着耕犁的赶牛声。这声音从南宋先祖迁安于此开始，一直响到我挑着西红柿走进旧村落的扁担头。雨雾漫过电子账本的荧光，竟在屏幕上映出桂树的新绿。儿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往我衣袋里塞了一个捂热的青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