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自然之子

梅飛色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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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曾经说过：“有了好的母亲，才有好的儿女；有了好的儿女，才有好的国家。”

我很小就喜欢画画了：对着镜子画尖嘴猴腮的自画像、画客厅窗外的农家竹林、画竹林下的舐犊情深。一支铅笔、一张纸总是让我静心静气、画的燕子漫天飞、花香满地……

画完画我就靠在妈妈的膝盖边，听妈妈讲那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她总是爱讲那些我喜欢，我能听懂的诗歌和故事。

妈妈喜欢用长箫吹梅花三弄，还用古调填上她朗朗上口的词句，吹一曲唱一段。

有一天，妈妈给我朗诵郭沫若的历史剧《棠棣之花》。

妈妈说《棠棣之花》在抗日战争期间上演，引起了巨大反响，许多有志青年看完戏后毅然奔赴抗日前线，英勇杀敌，慷慨赴死‌。这部作品不仅是对历史的再现，更是对民族精神和爱国情怀的颂扬。

我妈妈反复吟唱聂嫈姐送别聂政弟的那个赠言：“去吧，二弟呀！我望你鲜红的血液，迸发成自由之花，开遍中华！二弟呀，去吧！”

戴崇武 水彩《送别》54*40cm

聂政为报知己之恩，赴京刺杀韩相侠累，让我浮想联翩。

聂政舞动长剑，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返的画面，经常在我梦中像电影一样闪动。我画了两三张铅笔速写画，最后在父亲画工程图卡纸的背面，全情投入用毛笔画一幅情景交融的水墨画，姐姐吹箫、弟弟舞剑；一个古装女子坐在石头上吹箫，一身戎装的少年挥拳击剑。

我在舞动的长剑的周围空白处，画上断断续续的弧线，表现呼呼呼的风声和动感。

吹箫的女子是我照着妈妈样子画的，舞剑的少年是照着小人书描下来的。

我非常得意自己创作的第一幅人物场景画。

妈妈是高度近视眼，我看到她洋洋得意的举着画本，贴到离眼睛很近的位置：“呀！还是我四儿聪明，这么难懂的诗句，他都能看诗作画，我的乖儿耶！长大了，绝对是个画画的天才。” 妈妈看着画高兴的搂着我，在我额头上不知印上多少沾点口水的亲吻。

戴崇武 水彩《雾气蒙蒙》54*39cm

妈妈喜欢诗歌也喜欢绘画。

我十岁那一年，有一天她吟诵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妈妈轻声细语：“空旷的群山沐浴了一场新雨空气湿润清新，晚风拂面让人感到初秋的凉爽和通透。皎皎明月从松隙间洒下清光，清清泉水在山石上淙淙淌流。月光如水听到竹林喧响看到洗衣姑娘归来，莲叶轻轻晃动遥想那上游荡下轻舟。春日的芳菲不妨任随它消歇，秋天的山中，王孙自可以久留。”

妈妈告诉我北宋文学家苏轼观赏王维的《蓝田烟雨图》后题跋：“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那是苏轼对唐代诗人王维诗画风格最高的美学评价。

妈妈说艺术都是相通的，文学、音乐、美术，所有的艺术创作灵感都是来自大自然，自然不但能明亮人的双眼，让人灵魂安静愉悦。

妈妈希望我能做一个自然之子。

戴崇武 宣纸水彩《月光如水》140*70cm

月光如水，妈妈从樟木箱子里拿出珍藏的宝贝，那是她读女子师范时的《芥子园画谱》，她说那是“传世经典”中的一种，以康熙本为底本，囊括树谱、山石谱、人物屋宇谱、梅兰竹菊谱、花卉草虫翎毛谱之精华内容。还有中国画的绘画技法、各名家画论及经典画作，能让我近距离地感受中国传统绘画的魅力。

我听到妈妈侃侃而谈：“画谱中的白描，都是中国古代画家在大自然中对景写生，收集的素材。他们的画都是有感而画的，我们学习他们，应该心领神会，不要一味地临摹和照搬。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唐代画家张璪提出的艺术创作理论，是画画的最高境界。

妈妈翻开画册，拿出一张色彩泛黄却依然清晰的照片：“前排就座的是资中女子师范班的教职员工。右边第四位，就是妈妈最喜欢最崇敬的国文教师，一个高大帅气的山东人。他去延安前，想带他的三个颇有才气的女生，一同到延安干革命。无奈妈妈的行踪被外婆发现后锁在了闺房里。”

女师班毕业照和老师留给妈妈的赠言

老师带走了两个女学生，给妈妈留下这张照片，在照片背后写了高尔基的《伏尔加岩石之上》的首段题词：“伏尔加河岸上一座岩，在岩上长满了野生的青苔；它静静的在那里立了很多的年代，不关心一切，

再也无心悲哀。它底顶巳被风浪和暴雨扫除干浄，在它上面捿着的是凶猛的老鹰；他把巢建造在秃秃的岩石之顶，每日阶在巢内吞食捕获的飞禽。有一个人攀登上这岩石之顶，在顶上留下了他的深深地足印；从此后岩石便成了神圣的东西，而伟大的‘加司顿’底的名号，也将永远生存。”

妈妈说遇到了爸爸，有了我们几兄妹，她没有一丝遗憾。

妈妈把这张照片留给我，让我知道当年文采飞扬、酷爱音乐绘画的女学生也追求过进步、也曾有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崇高理想。

直到现在，我常常看着这张照片，想念着妈妈对我一生的期望和培养。

韩梅 水彩《黄桷树》54*79cm

三月阳光明媚，和风熙熙桃红李白，柳絮如丝。

我在岷江河边漫游画速写。

大河边上有几棵古老的黄桷树，沿着倾斜的大树爬上去，坐在粗大的树枝上，视野开阔，水天一色，碧玉一样。

春来江水绿如蓝呀！

盘龙虬枝的黄桷树绽放出新芽，黄桷苞初长成像黄桷兰，开放时像绿玉兰，尖尖还上有淡淡的玫瑰红颜色，咬在嘴里有点点的微酸，嚼一嚼有一点点甜味，满嘴的清香，像花开一样。

鸟叫声声，让我雅兴大发，写了一篇作文《春》。

《春》是课堂作文题，要求字数不超一百个字。写完后给妈妈看，妈妈颇有感触：“十二三岁就这么成熟，未免太早了点；那四句‘成双成对，嘻戏追逐，缠绵悱恻，相依相偎’排比的词语虽然有诗有韵，但过于堆积有点累赘，改成窃窃私语稍微好一点。写鸟儿们单纯点才自然。”

戴崇武 水彩《岷江河边》54*39cm

作文《春》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高声朗读：“岷江岸、沙滩边，鹅卵石间柳树绿了。鹅黄飞舞，枝条袅袅飘逸如少女青丝。碧云天、白沙滩，鸟儿们栖在树梢头，成双成对，窃窃私语。”

老师点评：“戴崇武的命题作文《春》，不足一百字的字里行间沒有一个春字，满纸春意盎然；没有人物描写，却让鸟儿们窃窃私语表现出难以言喻的心声。小小年纪的初中生，就有了恋春的念想，可喜可贺！”

教室里一片哗然。

十五岁那年，大姐带我到西安大雁塔下的兵营，见到当排长的三哥哥，肩披武装带，腰挂五四式小手枪的飒爽英姿，他一身戎装一改几年前那个小男生模样，让我羡慕了好久。

从西安返家，火车翻山越岭穿洞破雾，跨桥过水，博大的气势让我诗兴大发。我伏在列车茶几上挥笔写下了几句诗：“穿山越岭路，长龙破晓雾。穷山恶水间，蜀道变通途。”

戴崇武 水彩《飞翔》54*39cm

回到家我得意洋洋的拿给妈妈看，妈妈默读几遍后，嘴角露出了微笑：“还是我四儿聪慧，能写打油诗啦。”她轻声细语：“‘间’字太逼窄太狭小了，改成三点水的‘涧’，让它有瀑布，有流水，有山涧沟壑的大起大落，方能体现出秦岭山势的磅礴大气”。

当上语文科代表后，来我家参加自习的女同学增加了三个。我们家很窄小，同学们都说只要能跟写作文得行的戴四娃儿一起自习，在院子里在房檐下站着蹲着都好。

妈妈打趣：“我四儿就是逗女孩子们喜欢。”

有的女同学省下聚歺的半碗甜烧白肉，端到我面前给我打牙祭。同院子的男同学看见了，羡慕不已。

岷江河边，每天傍晚总有三四个女同学等着我一起下河游泳，让在大洪水里横渡岷江勇夺冠军的我，为她们保驾护航。

我有点春风得意，引起了一些同学的嫉妒和个别老师的不满。

生活有阳光也有风雨。

戴崇武 宣纸水彩《爸爸妈妈》140*70cm

当时正值全国都在搞“小四清”，思想激进的班主任兼团支部书记听到一个女同学汇报，说我讲“小四清有啥了不得嘛，不就是下个楼，洗个澡的小事情嘛。”

原来，有一个在《逛新城》演我的女儿的女同学，我们关系非常好，她放学了经常候在篮球场边上，等我玩够了一起回家。她因为父亲说了错话，被扣上现行反革命帽子泪流满面。我宽慰她说了一句玩笑话，被尾随的另一个女生听到后向班主任汇报了。

团支书立马上纲又上线，先撕烂了我的入团申请书，再在学校点名批判。我从红的发紫一下落到地下摔的稀巴烂。

我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校长语文老师和大多数青年教师极力反对，没有给我记入初中档案。团支书一意孤行强行了自己的权利：初中时期禁止我加入共青团。

成绩好的同学都入团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被挡在共青团门外。这给我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让我刻骨铭心。

戴崇武 水彩《自然之子》78*108cm

妈妈知道后沉默了一会说道：“当我们不再被外界的评价所左右时，我们便能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去拥抱生活，去发现生活中那些被我们忽略的美好。”

“儿啊，人生的一切挫折都是成长！”我似懂非懂。

生性好动单纯的我，很快就又唱又跳了。

有一天妈妈说给我讲金蔷薇的故事。

苏联卫国战争前，大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写了一本散文《金玫瑰》，是一部总结作家本人的创作经验、研究俄罗斯以及世界许多大作家的创作活动，探讨写作问题的书籍。她说金蔷薇象征着生命中的珍贵时刻与美好情感，由“珍贵的尘土”铸成，寓意着平凡生活中的点滴积累，最终凝聚成闪耀的成果，展现了生命中的善意与坚持。

我们自习小组的两个男生三个女生，初中毕业都考上了成都重庆的重点中专，那是金粟镇民办中学首次金榜题名、也是全五通桥区所有公办民办中学首屈一指的中考成绩。

戴崇武 宣纸水彩《天马行空》140*70cm

我考上川美附中，是乐山地区唯一的一个名额。

妈妈笑的合不拢嘴，逢人便讲我四儿考上了四川美院附中，学艺术了，要当画家了。

她不再离群索居沉默寡言，眼睛重新放光，脸色又红润起来了。

十几年以后，我才感悟到金蔷薇的魅力。

妈妈希望我不但能从自然中提炼出金子一样的文字、色彩和线条，还要拥有美好的意愿，为欢乐和自由而画画：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永远天马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