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麦浪永远</p><p class="ql-block">大榆</p><p class="ql-block"> 在我心里,在我梦中,有一片金色麦田,它越升越高,麦浪在秋风中澎湃,越汹涌越壮丽,成为我一生仰望的神祇。</p><p class="ql-block"> 童年时,每天清晨我们还在甜睡,父亲就踏着启明星,走进黎明的田野;母亲窸窸窣窣的声响,碰醒了老屋的家什和小院的瓜果蔬菜。悠然的风箱拉出一柱银白色的炊烟,第一个喊醒了小村。母亲抬头抿一下秀发,晨光勾勒出地平线的轮廓。</p><p class="ql-block"> 秋耕深,春犁浅。五月中下旬,不管雨点来没来,也要赶节气播种。父亲扶着曲犁,母亲甩下麦籽儿,父亲鞭策着牛,阳光仿佛是追赶他们的牛鞭。我们最喜欢坐耱地的“耱”,坐在那灰头土脸的土飞机上,感受着大地的律动。只五六天的功夫,即使是最贫瘠的旱地,莜麦也会冒出针尖般的麦芽儿。这时,坝头的风不再拉锯,小南风占据上风,雷声隐约,一场春雨及时赶来,嫩灵灵的绿一下追赶上小草的身影。父亲知道这是坝上迟到的春天,必须弯下腰,以匍匐的姿势回报大地。父亲仔细锄杂草,松垄土,像个小小的逗号,把影子和魂魄埋进麦田。</p><p class="ql-block"> 在干农活上,农村父母从来不怜惜孩子,从小就让我们积极参加劳动,像祖辈遗传下来的一种生存本能。锄地时,父亲手把手指导,拉开锄,深松土,锄尽草,麦苗才会长得粗壮;母亲的话更明了:“人混地皮,地皮混肚皮。”我们也不用深思为什么,看着锄过一遍的麦苗义无反顾地蹭蹭拔节,不几天,暗油油的绿已盖过原草,片连成海。如今,夏日避暑来到草原天路的人,很难分清麦田是草原,还是草原是麦田。不用写诗,轻涌的麦浪本身就是一首首诗。站在草原天路俯瞰,坝下像一只翡翠瓷碗,云霞半壁,雾连炊烟,树林、草坡、麦田参差错落,碗壁碗底镶嵌着点点村庄,一条飘带般的柏油路蜿蜒而过。北望风车千里,麦浪波涌,远坡羊群啃吃云朵,淖尔湖群鸟翩舞起落。当一只山雀突然窜入云端,坝上的初秋透明得像一块玻璃。细看莜麦尖儿已露白,抽穗,从一群亭亭玉立的少女,转眼就成了身怀六甲的娇妻。而莜麦和坝上的女人一样,娇妻不娇,挺着肚子无畏烈日风雨,在阳光灿烂的田野里,保持着矜持的笑。一场秋雨半晌秋风,莜麦已完全出穗,每株都挂起一串小小的银铃铛,她们晃着微隆的肚子,盘算着月份,你推我搡,发出开朗的笑声。总有苦荞零散地夹杂在麦垄中,莜麦不介意,它们的骚扰影响不了莜麦正直无邪、卓卓风姿。农人也是包容的,颗粒归仓时,只需把它们筛去。</p><p class="ql-block"> 九月的阳光越来越烈,秋风漫过坝顶,远眺一道一道的暗绿渐渐泛黄。望着望着,就变成了“一道一道的黄,一层一层的黄,层层叠叠的黄,色块斑斓的黄,一生一世的黄。”那种强烈的金黄色远超印象派油画。当父亲取下寂寞的镰刀,拿出磨石,边磨镰刃边念叨:“快了,只等秋风再上几天面,就能开镰了。”我们的童年也染上了金色。父亲铿锵有力的话语对丰收充满底气,我分明看见每株莜麦都沉淀了父亲信念的重量。望着父亲刻满沟壑风雨的脸,深陷的眼窝中毅然存储着太阳的光芒,一幅宏大的秋收画卷正在他的眼前铺展!</p><p class="ql-block"> 又回到大集体割麦的情景。一群腰别镰刀的汉子,几大步迈过坝头,眺一眼麦浪。队长第一个开镰,四五人一组,所有镰刃比秋风还快,一眨眼功夫,一大块麦田就齐刷刷躺下,像未感阵痛就突然临盆的产妇,舒缓地躺在大地上深呼吸,静静望着天空。“打腰子”捆莜麦的汉子像手脚麻利的助产士,紧跟着就把一圃一圃的莜麦打成捆。孩子们追赶着,把捆好的莜麦顺着风道搭成“人”字形“帐篷”。孩子们虽然只记半个人工分,但也不甘落后。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战斗突击队,红旗指处,所向披靡。</p><p class="ql-block"> 集体休息已近晌午,各家女人挎着柳篮,提着暖壶寻到地头。莜面做的饭最多,耐饿。莜面锅饼、莜面饽饽、莜面窝窝、莜面鱼鱼、山药傀儡、锅巴饺子,也有玉米饼、黑面膜,个别人家蒸了白膜,菜是熬山药、咸菜疙瘩。饥饿的人们狼吞虎咽,就着秋风吃得有滋有味。填饱肚子的老汉,悠然燃起一锅旱烟,目光伸向远方的金黄,积蓄下午的精神。孩子们早已跑向山顶,追唱歌的蚂蚱,追山雀。几个长舌的女人,又在挤眉弄眼,嘀咕“莜麦帐篷”里的秘而不宣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割倒金色麦浪,深秋的原野空了,小村场院的故事才刚刚开始,父亲一生和莜麦息息相关。时代的图画在莜麦的每年绿黄中不断变迁,而被莜麦养育的村庄虽然已脱胎换骨,但热恋莜麦的魂魄没变。记得那些年,我们像成群的蜂蝶远离村庄,父亲的镰刀有些孤单,一个人的麦田也有些孤单。太阳慵懒,秋风不再追赶,他却仍要耕种一家人的土地。他丢失了壮年的风风火火,开始小心翼翼,生怕割倒孤单的影子。好在只要望一眼金色麦浪,亲手握住镰刀,抚摸相伴一生的麦穗,就感到别样的满足。慢慢咀嚼自己种的莜面,仍能嚼出辽阔、澎湃、饱满、幸福,以及历史的轰响。</p><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父亲的老牛车拉着满车金色举高故乡;记得我们坐在高高的莜麦垛上,抚摸圆圆的月亮;记得黎明的麦场上,父亲一木锹扬出满天星斗,又纷纷落下,变成一座霞色的山。如今父亲母亲已隐入晚霞,但我心中金色的麦田永不褪色!</p> <p class="ql-block">故乡的莜麦地!</p> <p class="ql-block">金色!</p> <p class="ql-block">打场!扬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