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白塔下的焚香堂

涛兄

医院东楼拐角的“吸烟室”像是被时光遗落的暗匣。推开那扇布满划痕的玻璃门时，总会有股力道拽着门轴滞涩地呻吟。十五平米的方寸之地，八张蓝色塑料椅沿墙排开，椅面上结着经年累月的烟油，在顶灯昏黄的光晕里泛出油亮的琥珀色。人们总把这里称作“白塔下的焚香堂”，大概因为中央供暖管从天花板横贯而过，形似古刹里的房梁。

正午的太阳斜斜切过气窗，将栅栏的影子烙在瓷砖地面。穿条纹病服的老张头照例坐在第三把椅子上，他习惯把右腿架在暖气片上，让静脉曲张的小腿浸在暖流里。打火机咔嗒的声响总在咳嗽声后响起， 青烟从他指间腾飞，绕过吊瓶架上。那些烟先是像游魂般飘忽，继而纠缠成灰白的茧，最终消散在通风口锈蚀的铁网。

我常见那个穿驼色大衣的女人。她总在午后三点准时出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节奏像心跳监护仪的警报。涂着豆沙色指甲油的手指夹着细长的女士烟，烟灰簌簌落在窗台积满的灰堆里，和半盒拆开的阿普唑仑药片混作一处。直到某天看见她攥着病危通知书蜷在墙角，我才知道她守着重症监护室里的母亲已经二十七天。

暮色漫进来时，值夜班的护士们会三三两两聚在这里。她们脱了白色护士服，露出里面各色毛衣，像褪去蛹壳的蝶。小王护士总爱把薄荷爆珠捏碎了再抽，说这样能盖过消毒水的气味。她们谈论三床病人凌晨的抢救，说起走廊尽头新添的临时床位，烟头明灭的光点映着年轻脸庞上蛛网般的疲惫。

最深沉的时刻在午夜。应急灯的绿光渗进门缝，与顶灯昏黄的光晕在烟雾中厮杀。老周蜷在角落的椅子上，化疗让他原本壮实的身板薄得像张纸。他总盯着手机里孙女的视频反复播放，烟灰积了半寸也不弹，直到烟蒂烧疼手指才猛然惊醒。窗外梧桐的枯枝突然“咔嗒”折断，惊动了他的手抖落一串烟灰，那点猩红便坠在磨白的裤管上，烫出个新鲜的窟窿。

气窗外的梧桐见过太多故事。春日抽芽时，叶片缝隙漏下的光斑在吸烟室地上游移， 像监护仪跳动的光点；盛夏暴雨敲打玻璃，盖不住角落里压抑的呜咽；秋雾漫进来时，某个空椅子前出现半包未抽完的红双喜；直到某天积雪压断枝，清洁工默默地收走了某人留在窗台的打火机。

值夜的老保安说，这屋子吸饱了二十年的叹息。墙角的烟灰缸早被替换成不锈钢材质。依然被烫出星星点点的疤。有时晨光初现，会看见夜班医生独自靠在暖气片旁，白大褂口袋里的钢笔和烟盒轮廓分明。他们交替用食指与中指夹烟，那是常年握手术刀养成的职业习惯。

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个暴雨夜。急救车的蓝光在玻璃上流转，穿寿衣的老者被匆匆推过走廊。吸烟室里忽然挤进七八个家属，湿漉漉的雨衣在地面拖出了水痕。无人说话的时刻，此起彼伏的“嘶……”声格外清晰，仿佛集体进行着某种神秘仪轨。直到太平间的铁门“哐当”合拢，满屋子烟蒂同时按灭在缸底，灰炽里升起最后一缕青烟。

我渐渐明白，这座终日飘着84消毒液来的建筑里，唯有吸烟室的空气是漫舞的生命在咫尺之外的病房里拉锯，这里的人们用0.5厘米直径的燃烧区，圈住方寸之间的自由。那些明明灭灭的光点，是心电监护仪之外另一种形态的生命体征，是疼痛暂时停泊的港湾。

今晨经过时，看见新贴的禁烟标识覆盖了旧痕。或许某天这间屋子会变成储物间，但砖缝里渗着的尼古丁，墙面上人形轮廓的烟渍，暖气片缝隙卡住的烟蒂滤嘴，都会代替离去的人们，继续讲述那些没有写进病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