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书法之传统

老孙

书法传统是什么？是临帖、用笔、结字、向往经典、拜师学艺，还是看待书法的态度？时不时在脑海里转悠，一个有文章可做的大话题，但决不是关于“字”的外表那么简单。向来以为，写得一手和古人一样的好字，绝不是赓续传统。而和古人一样的看待写字，即使写得和古人一点不像，也是走在传统的路上。

前些日子重温黄惇《从杭州到大都——赵孟頫书法评传》一书，最后一节是《赵孟頫的“用笔千古不易”说揭示了书法的本质属性》，文敏题《定武本兰亭序》说：“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已成了经久不衰的经典。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对赵氏说法有过激烈争议。今下有了Ai，好奇地问了百度和Kimi，答案作：书法的用笔技法、原则历经千年而不变，是书法的本质内容。百度检索“用笔千古不易”，网文说法也近一致：结字因时代变化而变化，而书写用笔的基本原则和技巧自古以来都未曾发生过根本性的改变。

回过头再看黄教授对这段话展开的述说：“主要围绕在‘用笔’、用笔与结字的关系，以及对‘古法’的推重”，“他所言的用笔，是设定于‘古人法帖’之中的，这古人法帖即指古代流传的刻帖和其代表《阁帖》，进而言多，《阁帖》所收入的法书，主要是魏晋时代的作品”，“用笔作为书法的规律法则，是永远不可取代的概念，好若偷换了用笔第一与结字第二为两者的关系，或忽略了书法这一深藏内部的本质属性，则必然导致书法的消亡。”

与Ai基本相同。Ai回答提问，借助的是大数据，通过算法给出回答。按理说应展示曾经争论中正反两方面，不知道为何这两款Ai都没了“反方”？细想不难发现，反方质疑中的“用笔”和“结字”是互文关系，具体指的是什么？侠义讲，是如何用锋；广义而言，包括执笔、起笔、收笔、提按、使转、运指、运腕，等等运笔方法，触及到了书法传统的核心。

执笔受制于坐姿，又与家具的腿脚高矮关系密切，说它是时代的产物一点不为过。席地而坐时，用二指或三指捉笔，颇类今天拿硬笔；唐中期后，社会进入“高脚”时代，执笔方式随之渐变成“双沟执笔”，即著名的“五指执笔法”。

【东晋】 顾恺之 《女史箴图》 (局部)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近代人罗振玉的执笔作品（局部）

经验告诉，执笔方式一变，运笔方法随之变化。站在案台边书写与站着题壁的执笔方式、运笔方法不尽相同；站姿和坐姿也是各自不同。不加区别、简单地解读“千古不易”为运笔方法不变，显然与事实不符。

道光年间的周星莲《临池管见》提到：“有驳赵文敏笔法不易之说者，谓欧、虞、褚、薛笔法已是不同。试以褚书笔法为欧书结构，断难相合，安得谓千古不易？”说明当时也是有人质疑赵氏之说，周的解释：“所谓千古不易者，指笔之肌理言之，非指笔之面目言之也。”与今人表述虽有不同，但思维方式如出一辙——为权威洗地。

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有“了解之同情”一说，“了解”一定得是“真了解”，也就是，“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换句话，就是要了解当时的文化环境、人文关系以及他个人可能的立场来理解作者言论，才有可能接近作者的原本意思。

解读“传统”，原以为是一种过去的精神，对事物、社会、行为的态度。

美国人爱德华•希尔斯（Edward Shils，1910～1995）《论传统》一书谈到传统的意义时说：“它使代与代之间、一个历史阶段与另一个历史阶段之间保持某种连续性与目的性，构成了一个社会创造和再创造自己的文化密码，并给人类生存带来秩序和意义。”其中的“保持某种连续性与目的性”，与东方的解释完全不同，但很有意思。归根结底是东、西方思维方式所致，西方依靠逻辑推理而导出认识，东方则是感悟事物获得真谛。

老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广义讲，也饱含着是换个角度看问题的道理。用“保持某种连续性与目的性”的视角看书法传统，回味、琢磨行世所说，不很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