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脚平轩

查福春

<p class="ql-block">  拐脚平轩,又或者拐子平轩,在几十年前是与“桐村猫子”一样为地方人耳熟能详的外号。</p><p class="ql-block"> 原本不该这么称呼一个人,但在我们家乡,人们都这样叫他,并无贬意。这称呼只是直观了当地指出一个人,他叫平轩,是个拐子,仅此而已。当年地方上残疾人很多,除了拐子,瞎子、哑巴、癞子、痴呆、疯子,每个村都有几个,这很是说明了旧时代的医疗卫生水平是多么的落后,而人们又是多么的贫穷。如今残疾人很少,这也体现了当今时代的美好。</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虽然从小就知道有他这个人,但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是这么个写法,我以为是叫”品香“或是”平响“。直到前几天,我在一本旧族谱上看到”平轩“这个名字。我对照了他周边的许多人名,以及在世的年月,这才确认就是他。</p><p class="ql-block"> “平轩“这个名字是很雅的。对于一个出生于民国初年的人,很容易就能猜测出,他至少曾经有着不错的家境,是读过书的人家。因为劳苦大众虽然在族谱中普遍都有一个高大上的字号,但很少用来平时叫唤,甚至都不是自家请人取的,只是修谱时主编们临时想出来写上去的。名字,往深处说,一个名,一个字,含义大多互有关联,是并立的,就如曹操,名操,字孟德。按家族字派定名,平轩名是辉协,字叫平轩,不知当地人是不是曾经用辉协来叫过他。</p><p class="ql-block"> 我的攀香姐家在五六里外的川桥村,正月里我们都要去拜年。她家就在川桥岭下,与马路隔着一片水田,一排排的土墙房子,住着七八户人家,很是热闹。从这排房子的正中,攀香姐家边上石头铺的小巷子走进去,有连成片的低矮的黑乎乎的平房,那大概都是民国乃至清朝的老屋。其中有一处,间数不明,因为并不规则,那里住着一个拐子,他就是平轩。我和同去的两三个小孩常去他家玩。当时我就觉得他家很奇怪,与我们家大不相同。狭窄和破旧并不值得惊奇,许多人家都如此。我发现他家的多数家具,比如桌腿、椅背、床柱子,都扎着各色的细碎布条,或红,或黄,或绿,那大概是他在裁缝铺子里拣来的。就连他的拐杖,都用布料严密地包裹着,手柄那有个红色飘带,他告诉我们那是丝绸的,很高级。</p><p class="ql-block"> 平轩会优柔地与我们对话,并带我们去看他养的猪。我想他家如果有零食,他也会愿意拿给我们吃。他挨个对我们说:你,你,你,你们有谁愿意做我的儿子吗?我养猪杀肉给你们吃。我们当然都不愿意,虽然我们都愿意吃肉。平轩很失望,他显然并不只是开玩笑。攀香姐说,平轩只要看到稍稍有些样子的小孩,都想要人家当他的儿子。自然,他本身没有儿子,他是孤寡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他是个拐子,离不开拐杖的那种,又已年老,自然享受了五保的待遇。口粮是有供应的,应该也种些菜,但并不足以用来养猪。于是他长期到村里的碾米厂去扫灰。碾米过后的灰尘与碎屑,主人是要扫一遍带走的,临下班碾米厂的管理者还会扫一遍带回家。所以轮到平轩来打扫,至少是第三遍,份量不会太多。于是他扫得很细致,机器底下,天花板上,墙皮上,桌脚底,角角落落,一处也不肯落下。平轩夹着拐,做这些事显然很吃力,但这已是他获得猪饲料的最佳途径。他就用这珍贵的掺杂着尘土的米糠粉末和着猪草,养他的那头猪。是不是每年都养,我不知道,当时那条猪,是有好几十斤的,似乎长得也不坏。</p><p class="ql-block"> 平轩爱装扮他的拐杖,是很有名气的。以至于我们家乡人揶揄一个人臭美,或者做一些异乎寻常的装扮,会说他是”拐脚平轩“。</p><p class="ql-block"> 他是何时死的,我自然不会有印象,现在看到的族谱里,平轩生于1916,故于1984,他活到了接近古稀之年,也属于正常岁数。我原以为,他孑然一身,并无家人,但实际上,他有七兄弟,平轩居第六。令人费解的是,这七兄弟里,除了老大和老七,当中五个未能成家,更没有后代。大概是祖辈谋生手段尚可,到了人口大爆炸时,又家道中道,贫穷加上病患,娶妻生子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翻看旧书,其实这种现象并不鲜见。 </p><p class="ql-block"> 平轩早早就散失了成家的机会,身患残疾,一贫如洗,但他也在努力地要让自己活得更风光,试图让人们更加看得起他。于是他拼尽全力去养猪,想方设法装扮他的拐杖和家具。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平轩不偷不抢,没有留下坏名声,这已经很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这世上的人,就如同天上的星星,大多是微小的,重重叠叠,无穷无尽,其中哪一颗消失了,并不易被发现。平轩如此,我们也如此。</p><p class="ql-block">  但每一个努力的人,都有属于他的光,或多或少,曾在世间闪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