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烟囱

黄薄几

小时候,我经常随父亲从萍乡城区回老家高坑镇王家源村,也就是王家源煤矿所在地。线路有几条,其中先乘坐公交车到达茶亭里,尔后走山路翻过锡坑坳、岩仔寨为最近。大约一个半小时后,父亲总会指着远处那根刚刚冒出其顶部的烟囱说:看,那就是坐标,煤矿就在那里,我们的家快到了。 那烟囱仿若一位忠诚的守望者,静静矗立于家乡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吐着袅袅青烟,向我们传递着家的信号。年小的我彼时望见它,心中涌起按捺不住的雀跃,脚下的步子也愈发轻快,仿佛跋涉的疲惫瞬间消散,尽管我们离家还需步行大半个时辰。 再走近些,我们就能瞧见烟囱周边那片错落有致的矿区建筑,在岁月与煤尘的交织下呈现出一种独特质感。随即而来的就是裹挟在风里的煤烟味,这是我熟悉的气息。 <br> 次日,我会拎着一个小挎篓和小伙伴们去煤矸石堆上“寻宝”,其实就是拾那些乌黑发亮的小煤块,以利家用。闲时,我们会在矿区运输轨道旁,瞪大眼睛瞧着一节节装满煤炭的罐车在矿工的推动下“哐当哐当”缓缓驶过,车轮与铁轨碰撞发出的声响,震得地面微微颤动,却也震得我心潮澎湃。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会摸到那根烟囱的底部去,瞧瞧它的究竟。每次怀揣着这样的决心向它靠近时,我的心中既满是好奇,又有一丝面对庞然大物的敬畏。 那烟囱其实是矿矸石砖厂里的,底部是一个直径数米的圆形基座,由较大而粗糙的砖石砌成,岁月在上面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还裸露出被烟火熏烤得漆黑的颜色,仿佛在无声诉说着过往无数个日夜的炽热与忙碌。凑近细听,烟囱内部不时传来呼呼的风声,似是它低沉的呼吸。我将目光顺着烟囱那高耸笔直的十几米身躯攀援而上,直至被蓝天白云所吞没,想象着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烟雾如何悠悠升腾、飘散,最终融入苍穹。 在我心中,那根烟囱是我家乡地理意义上的标志,一直守望着这片土地,成为我童年探索不尽的奇妙天地。即便如今,它的模样依旧深深烙印在心底,仿佛就是我岁月的一位老友、记忆深处永不褪色的故乡图腾、我那抹永不黯淡的乡愁。无论我走到那里,只要望见任何一根烟囱,心里便显得淡定,似乎有了寄托。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在外婆家住一段时间。当木匠的舅舅每天去往工地做工,我也同去玩。那时段他们正在某电瓷厂造一根高10余米的砖砌烟囱,已经造到一半,脚手架似乎搭建得有些简单,感觉并不稳定,舅舅就是干这个活。那时期,大家对施工安全没怎么严格,甚至只要不伤害人、损财产就是最大的要求。 近中午时分,他们发现了一个什么问题,一个工友说这几段竹子要裁3米长,另一个工友说一定要裁3米6,几人争执起来。此时,舅舅将我抬了出来,说我初中毕业,学习成绩好,考上了萍乡中学,让我算算。我也不怕什么,于是丈量了几组相关尺寸,进而用几何作出计算,为他们提供出一个准确的做法。他们相信了我,还一个劲的表扬我,用餐时还为我添了不少的饭菜。两年后,舅舅说会去那根烟囱所在工厂做工,要我和他一起再去看看,还说那几位工友仍在夸我。鉴于当时的学业紧张,我自然没能去往。 我就读高中时,全年级唯独本班同学绝大部分是从各厂矿子弟学校选招的尖子生。同学们在寒暑假里相互之间会有些走动,无论到哪家哪户,都免不了寻找机会进入厂矿看看。位于萍乡城南区域的江西矿山机械厂、萍乡化肥厂、萍乡化工厂,位于湘东区的萍乡钢铁厂、萍乡电厂、萍乡铝厂等,还有安源、高坑、青山等煤矿,都是我们的涉足地。令我记忆深刻的自然就是那些个高低不一、大小不同、结构各异的烟囱。 烟囱,就像是各家厂矿的“守护者”,日夜不息地吞吐着烟雾,昭示着企业蓬勃的生产活力。大家总会迫不及待地奔向厂区,站在烟囱下,看着那些烟囱外壁,或因岁月侵蚀斑驳陆离,或被煤烟熏得漆黑如墨,却都带着一种质朴且坚实的力量感,仿佛在静静诉说着厂矿几十年来的风雨历程;抬头仰望,渺小的我们惊叹于它的直插云霄,想象着工厂内部复杂精密的生产线,究竟是怎样的运转,才能驱动这些烟囱源源不断地排气出烟。 那些烟囱所飘落的烟灰如同细密的雪粒,轻轻洒在我们肩头,带着微微刺鼻的味道,那就是厂矿独有的气息,承载着父辈们的奋斗岁月,也勾勒出我们青春年少时最纯真的探索记忆。我们穿梭在厂矿内部小道,望着烟囱中袅袅升起的青烟,混合于空气之中缓缓上升,直至消散在湛蓝天空,心中满是对这片工业天地的好奇与向往。这些象征着工业辉煌的烟囱,正在担负着它们的使命,而我们,也带着厂矿赋予的坚韧与憧憬,奔赴各自人生的征程。 1985年我读完大学,回到萍乡在市教育局参加工作,于是少不了下基层学校,自然也会去往厂矿子弟学校。尤其后来我担任局职业技术教育科负责人,更是要与企业打交道,何况还间接地管理着几家企业的职业学校,例如江西矿山机械厂职业学校,萍矿机厂职业学校,萍矿二中、萍矿三中职业高中班等,深入企业的概率就高了许多。 每次踏入这些企业的大门,一种独特的工业气息便扑面而来。机器的轰鸣声交织着工人师傅们忙碌的吆喝声,在高大的厂房之间回荡。而那一根根烟囱,错落有致地矗立在厂区各处,宛如工业时代的巨人,忠实地记录着企业的每一刻律动。机械、机电、机修专业班的学生们身着蓝色工装校服,穿梭于教室与实训车间之间,眼神中充满着对知识与技能的渴望。我与师生们深入交流,了解到他们的课程紧密结合工矿实际生产需求,力求让学生们一毕业就能无缝对接岗位。在这里,烟囱似乎成了一个天然的“校钟”,提醒着职高生时间的宝贵。当烟雾渐浓,意味着生产高峰期来临,学生们便更加争分夺秒地在实训台上练习技艺,将理论知识转化为实操本领。 记得有一次,我和我的同事跟着一个班级走进车间,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管道,身旁是炽热的熔炉,而窗外那根黑黢黢的烟囱,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静静凝视着年轻一代在这里成长蜕变。学生们围在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身边,学习如何操控精密仪器、检修故障设备,烟囱里冒出的烟仿佛是他们成长路上的助力,鼓舞着他们向着成为技术骨干的目标奋勇前行。 随着时间推移,我越发意识到这些厂矿子弟学校和职业学校对于地方发展的重大意义。它们不仅为企业输送了大批高素质人才,延续着企业的生命力,更是在这片土地上播撒下希望的种子,让无数工矿子弟凭借学识改写命运。而那些烟囱,见证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生从青涩懵懂走向成熟干练,承载着无数个关于拼搏与奋进、成长与传承的故事。 调入市委组织部后,我与市直国有企业领导干部打交道的机会就更多。1997年8月至2000年3月,我担任干部二科副科长,该科工作职责之一就是联系市属一、二档工矿企业,更是要深入到这些国有企业之中去。而那段时期,正好遇到国企改制,整个城市的经济脉搏仿佛都在随之剧烈跳动。踏入那些曾经辉煌的市属企业,往昔机器轰鸣、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虽仍有迹可循,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期待交织的氛围却愈发浓烈。每走进一家工厂,熟悉的烟囱不再像过去那般浓烟滚滚,有的只是断断续续的几缕青烟,像是在无奈叹息,又似在艰难坚守。企业的宣传公示栏上,张贴着改制方案的草案,工人们三两成群地聚在周围,面色凝重地议论纷纷。 1998年,我作为市委派驻企业帮扶工作组成员进入江西矿山机械厂,深知自己肩负的重任,既要精准传达政策精神,确保改制过程平稳有序,又要深入了解干部职工的心声,为组织决策提供可靠依据。在与企业领导干部们频繁交流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焦虑与决心。一方面,市场竞争的压力如泰山压顶,陈旧的生产设备、臃肿的人员架构以及滞后的管理模式,让这些曾经的行业翘楚举步维艰;另一方面,他们又怀揣着对企业重生的炽热期望,日夜钻研改制方案,试图在困境中蹚出一条血路。 面对当前企业的窘境和即将到来的变革,在厂里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一位老厂长拉着我们几位工作组人员的手,眼眶泛红地说:咱们厂养活了多少家庭啊,这几根烟囱,过去可是全市的骄傲,可不能就这么倒了。那一刻,我深刻体会到这烟囱承载的不仅仅是生产功能,更是几代人的情感寄托与记忆符号。<br>在那几年艰难的改制进程中,我们见证了许多企业忍痛割爱,拆除老旧设备,关停部分低效生产线,就连那些标志性的烟囱也逐渐沉寂,有的还被拆除,只留下一片空旷,让人感慨万千。而那些即使没被拆除但早已停运的烟囱,依旧在默默守望着一代又一代工矿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它宛如一把神奇的钥匙,解锁着各异的情愫。回望那段与国有企业交流的岁月,也成为我职业生涯中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时刻提醒着我变革的力量与坚守的价值。 2009年1月,市委任命我为芦溪县委副书记。作为“中国电瓷之都”,芦溪县电瓷产业的发展源远流长,历经岁月沉淀,已然构筑起庞大而坚实的产业体系。这里汇聚了众多技术精湛的电瓷企业,从原材料的精细筛选,到产品的设计研发,再到生产线上的精准制造,每一个环节都是先进的生产设备与传统工艺完美融合,源源不断产出各类高品质电瓷产品,广泛应用于电力传输、变电站等诸多领域,不仅畅销国内,还远销海外,打响了芦溪电瓷的名号。 县域范围内,尤其芦溪镇至南坑镇公路两侧包括市属国有企业萍乡市电瓷厂在内的工厂几乎都有二根以上的烟囱,形成该片区烟囱林立、错落有致的景象。烟囱日夜不息地吐着浓烟,宣告着这片土地热火朝天的生产活力,它们是经济腾飞的象征,见证着无数电瓷产品从这里走向四方的奇迹。 随着时代发展与环保理念的深入人心,曾经引以为傲的烟囱群面临着全新挑战。浓烟滚滚不再是繁荣的标志,反而成了生态改善的阻碍。县委、县政府果断决策,联合企业开启一场绿色变革之旅,引进港华燃气等新能源,对电瓷行业的窑炉进行全面改造升级。各企业更是投入大量资金引进先进的废气处理设备,对烟囱排放进行深度净化,力求让每一缕排出的气体都符合环保标准。其他行业的工厂也纷纷响应,从优化生产工艺减少废气产生,到采用清洁能源逐步替代传统燃料,多管齐下,只为重塑这片天空的湛蓝。 这一变革性的举措如同一股强劲的东风,为芦溪电瓷产业注入了全新的生机与活力。以往,传统窑炉依赖煤炭、重油等燃料,燃烧过程中产生大量浓烟、粉尘以及有害气体,不仅让周边环境饱受污染之苦,空气质量每况愈下,还使得电瓷产品在烧制环节易附着杂质,影响品质的稳定性与精密度。 如今,清洁能源在窑炉中熊熊燃烧,控温系统可以精准到细微的温度区间,让电瓷坯体在近乎完美的热环境中历经淬炼。这直接促使产品合格率大幅跃升,原本因烧制瑕疵而损耗的成本得以有效控制,企业经济效益显著增强。同时,烟囱的悄然“沉默”,让芦溪的天空重现澄澈。周边居民告别了往日刺鼻气味与漫天灰尘的困扰,生活质量得到质的改善。生态环境的优化反过来吸引了更多人才扎根于此,为电瓷产业的科研创新与持续发展汇聚了智力资源。 在芦溪县工作期间,我还见证了中国华能集团安源电厂易地的历史脉络。2009年1月,工厂及其上级各部门未雨绸缪,开始了异地搬迁的相关论证工作,芦溪县成为首先之地。2011年12月,根据国家“上大压小”政策要求,华能关停了位于湘东区的萍乡电厂,易地芦溪县的方案最终得以敲定,随后投资53.34亿元,于2013年6月28日开工,2015年6月27日和8月24日两台机组相继建成并投产。 投产以来,那根高233米的烟囱以及它所附属的两个散热塔便开启了它们默默守护能源供应的使命之旅。烟囱的外筒为钢筋混凝土结构、内筒为双钢内筒,内部构造精巧复杂,宛如一位工业巨擘、坚毅的卫士耸立在芦溪大地之上,经先进的脱硫、脱硝、除尘等环保工艺处理后,排出的气体已极大程度减少了污染物含量,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仅有淡淡的水汽若隐若现地升腾,见证着电厂在环保之路上的奋进。它的存在,不仅仅是功能性的,在美学层面也为周边单调的工业建筑环境增添了一抹几何美感,尤其是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烟囱和散热塔的轮廓被勾勒得格外清晰,成为当地一道独特而壮观的风景线。 我此后被调往萍乡经济技术开发区担任党委副书记、管委会副主任。在这片区域,经济建设显然是第一要务,同时整个萍乡市城区范围北移扩至萍乡经开区,使得萍乡经开区必须强化城镇化改造和建设力度,借着市委等四套班子及相关局(室、办)的整体搬入及高铁萍乡北站、金融街、萍水湖湿地公园、聚龙公园、翠湖公园、奥体中心、萍乡市公务员住宅小区等重大项目的建设,搬迁相关工厂并消除区域范围内所剩的几根烟囱成为工作中的重点。 面对这项艰巨任务,各基层单位、各项目建设指挥部、各专项工作小组深入每一家涉及搬迁的工厂,如萍乡市永顺陶瓷包装材料有限公司、萍乡市新安工业有限公司等多家企业有着数十年的历史,承载着几代工人的回忆与生计,抵触情绪可想而知。工作人员积极与工厂负责人沟通,宣讲城市发展规划的蓝图、环保的迫切需求以及搬迁后的扶持政策,帮助他们在新址实现产业升级,获取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随着一家家工厂顺利搬迁,一根根烟囱轰然倒下,萍乡经开区愈加展露出全新的面貌。崭新的住宅小区拔地而起,市民们安居乐业;公园内四季如画,游人如织;高铁站迎来送往,让萍乡与外界的联系更加紧密。看着这片曾经多处烟囱冒烟的土地,如今蝶变成现代化的宜居新城,心中满是成就感。 在我调离萍乡经开区后,老部下告诉我说,飞虎炭黑厂于2018年2月停产,柯美纸业搬迁莲花县,江西岳峰集团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等数家工厂生产区也搬迁至湘赣开放合作示范区。这些厂家的那些烟囱也纷纷倒下,如同一个时代的标点,为过往的工业旧篇画上了句号,开启区域发展的崭新章节。与此同时,萍乡中材水泥公司已在2023年12月停产;浮法玻璃拟搬迁湘东区,进行提升改造;据说萍乡安源钢铁公司拟于2027年12月底外迁的方案也已敲定,即将按步骤执行。淘汰落后产能、腾笼换鸟、吸引一大批高科技、绿色环保、智能化的新兴产业扎根于萍乡,成为全市人民痛定思痛、不得已而作出的决策。 从2013年起,国家开始实施《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提出加快淘汰落后产能,有效减少大气污染,对无法达标排放的烟囱进行拆除,用相关政策和奖励措施来推动全国范围内大量不达标烟囱的拆除工作。2015年又修订《中华人民共和国大气污染防治法》,2017年下达《关于加快淘汰落后产能的意见》,对烟囱拆除行业提出更加严格的要求,对于未按规定拆除烟囱的企业,不但不给予相关奖励,反而还将进行巨额罚款。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干部和企业利欲熏心,视政策红利为“唐僧肉”,精心谋划着一场场骗局,套取国家支持拆除那些烟囱的扶助资金,踏上了违纪违法的道路,我所认识的几位干部也在其中。烟囱倒下的同时,他们也跟着垮塌,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代价。 在产业转移与升级的浪潮中,萍乡的相关企业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不破不立,如同打通“任督二脉”,实现了凤凰涅槃,在创新研发上大展拳脚,新型材料不断问世,产品附加值节节攀升,不仅在国内市场站稳脚跟,更是在国际市场崭露头角,成为行业内一张张闪亮的“江西名片”。 回首望去,那些烟囱见证了这座城市在时代变迁中成长,丈量出城市发展的漫长征途,让更多人读懂这座城市的温度与厚度。人们不会忘记那些烟囱,更不会忘记那一个个动人心魄的体现坚守与希望的故事。在未来焕然一新的城市身躯中,我们终究还是能重拾更多遗失的美好,续写属于我们的传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