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重圆（小小说）

虎欢

作者：俞金闪（虎欢） 　　 掐指一算，大军和小花仰卧于这张红漆木床，已整整五个春秋。小俩口在这爿天地，时而像两条扭成麻花的跳跳糖持续舞动；时而似两团打结的霓虹灯带活脱脱人形八爪鱼互搏操练……可最近，双双就像大懒虫般提不起劲儿。 “五年耕耘，颗粒无收。你说，这是咱俩的天命还是天意？”大军突然冒了一句。 “死鬼！咱丰乳肥臀条件这么好，不是你有问题会是什么？”小花脸一黑，灭了台灯，推开大军侧身而卧。 “专家的话应该可信。要不，咱俩再去省城医院重新检查一次？” 月光下的黑屋子静得可怕，小花却一直没有理会。 “啪嗒”一声，台灯又亮起。小花起身一个劲儿在屋内翻箱倒柜。 墙角的蟋蟀在月光下鸣叫，大军目视五斗橱上的结婚照歪挂着，照片里两人捧着喜糖笑得见牙不见眼，红绸带在玻璃框里褪成浅褐色。忽见小花又在樟木箱里取出一件碎花衬衫，大军觉得喉咙一阵发紧。 "叮——"铁皮饼干盒碰着搪瓷盆发出清脆声响。大军蹲下身，手指抚过盒面上斑驳的牡丹花纹。这是小花陪嫁的物件，此刻装满晒干的茉莉花苞，香气从生锈的锁扣里渗出来。 "这个，也要带走？"大军听见自己声音里藏着砂砾。 小花叠衣服的手顿了顿，月光从雕花木窗斜进来，在她睫毛上凝成细碎的雾霜。红漆木床突然吱呀作响，像在挽留什么。大军想起新婚夜也是这样月光如水的夜晚，小花用银簪子挑灯芯时，火苗在她酒窝里跳起华尔兹。 蝉鸣声密集如雨。大军取出裤兜里皱巴巴的检查单，县医院的红印章在暗夜里发烫。三个月前老中医的诊断又在耳畔嗡嗡作响："小女气血瘀滞，有先天宫寒之症。"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差点掐进了掌心。 "真要走？这么晚了也该到天明。"大军的声音像块冻硬的年糕。 小花低头绕开他，黑羽绒服蹭过墙角的腊梅，花蕊抖落了一地。大军追了两步，忽然想起前天晚上双方长辈在客厅吵得掀翻屋顶的模样——母亲举着体检报告说小花宫寒，永远怀不了孩子；岳母拍着茶几骂大军精子活力太差，不孕症结就在这里……玻璃茶几裂开的纹路，犹如此刻小花头也不回的背影。 “父母不高兴，夫妻不开心，强留总不是最佳选择，想离开就离开吧。”大军心里嘀咕着，只能目送小花不言而别。 这年头风调雨顺，农作物应有尽有。本来畅销的糖炒票子当下不是很好卖。大军每天将未卖完的糖炒栗子拿回家凉于窗台，次日重新起售。他晚上孤零零陪床而卧，白天孤单单艰难生计。日复一日，月逝一月，没有小花的作伴，自己总是睡不香。 惊蛰那日，老天下着绵绵细雨，大军接到小花短信，立马提着工具箱敲开小花老宅的门。小花穿着旧珊瑚绒睡衣来应门，发梢还沾着水汽。 "厨房水管又堵了。"她侧身让开时，大军闻到熟悉的橙花沐浴露味道。工具箱哐当掉在地上，震得墙边那盆虎皮兰抖了抖叶子。 他跪在瓷砖地上拆U型管，小花倚着门框啃苹果。咔哧咔哧的声响里，大军瞥见五斗柜上那个珐琅彩发簪盒——他们结婚时他送的第一件礼物。发簪尖沾着几根栗色长发，在斜射进来的春光里微微发亮。 "下周老张糖炒栗子重新开张。"大军拧着水管忽然说。小花啃苹果的声音停了，窗外的雨丝斜斜划过玻璃。 “这样挺好，有个伴，生意就会好起来。”小花有点小惊喜。 “做这小本生意挺难的。”大军有些灰心丧气。 …… 仲夏夜的南村巷弄飘过焦糖香，大军守着铁锅翻炒栗子。改良过的桂花糖浆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他额角的汗珠滚进贴身的白围裙里。 "火候过了三秒。"清凌凌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大军手一抖，铁铲当啷砸在锅沿。小花穿着藕荷色旗袍站在路灯下，发间别着他送的珐琅彩簪子。 当年栗子壳在齿间裂开的脆响历历在目……大军说起小时候偷吃炒栗子烫出水泡的糗事。小花听了笑得簪子上的流苏直颤，忽然伸手抹掉他鼻尖沾的糖渣。晚风卷着桂花掠过他们中间，铁锅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五年光阴。 “来了就好，咱俩回去说。”大军放下手头活儿，拉起小花往家走。 “你先忙着，我去做好晚饭，叫你。”小花一溜烟走了。 …… 七月初三大暑，蝉在苦楝树上扯着嗓子叫喊热热。大军踩着露水往村东头走，竹篮里新摘的莲蓬还带着河泥香。小花独居的小院门虚掩着，大石臼里泡着青核桃，去年他们一起腌的杨梅酒在廊下泛着琥珀光。 "记得放点冰糖。"大军把莲蓬倒进青花瓷碗，指尖沾了晨露，在桌面画出蜿蜒的水痕。小花正在灶前熬绿豆汤，木勺搅动时蒸汽扑上她的碎发，在耳后结成细密的水珠。 竹帘忽地被风掀起，大军看见橱柜顶上盖灰的饼干盒。去年端午他们裹粽子，小花非要把蜜枣藏在最尖的粽角，蒸熟后拆开，枣子早化在糯米里找不见。那天她笑得打翻糖罐，冰糖粒滚了满地，像撒了一地星星。 "尝尝这个。"大军从裤兜掏出油纸包，剥开三层报纸才露出里面的冬瓜糖。金黄的糖霜簌簌往下掉，小花突然红了眼眶——这是她儿时赶集总要缠着父亲买的零嘴。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响。两人并排坐在条凳上剥莲蓬，青翠的莲房掰开时有丝络粘连，像拆解某种秘而不宣的心事。大军把莹白的莲子码成小塔，突然说："明天我陪你去省城医院。" 小花指尖的莲子"嗒"地掉进瓷碗。窗外蝉声骤歇，只有井台边的牵牛花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大军发现她腕上还戴着离婚那晚摘下的银镯子，月光似的圈住纤细的骨节。 八月桂花时节，诊室的白炽灯在检查单上投下惨白的影子。老专家扶了扶眼镜："输卵管先天畸形……"后面的字句化作蜂群在耳畔嗡鸣。小花盯着报告单上的"原发性不孕"五个字，突然想起五年前掀盖头时，大军用秤杆挑起红绸说的那句"咱们生十个"。 冰凉的金属椅扶手硌着掌心，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涌进来。大军突然握住小花颤抖的手，温度从指尖漫上来，像春水化开冰河。窗外暴雨倾盆，他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红绸伞——正是当年迎亲时用过的那柄。 雨点砸在伞面上咚咚作响。小花缩在大军怀里，闻到他衬衫领口熟悉的皂角香。 路过村口老槐树时，树洞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抖落的水珠在伞面上绽开朵朵银花。大军突然说："我结扎了。" 小花猛地抬头，看见他下巴露头的青胡茬，像初春麦田里的新苗。检查单在包里沙沙作响，大军把伞柄塞进她手心："这样他们就不会再说是你的错了。"雨幕深处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叮咚叮咚，像谁的心跳漏了节拍。 村大人多，人多嘴杂，大家台头不见低头见，说三道四，天花乱坠。长辈们发现大军和小花小俩口虽然分居已久，但感觉依然情意绵绵，于是双方父母约定时间见了个面。 那是霜降这天，大军把新买的戒指藏在糖炒栗子里。两家长辈围坐在重新修好的玻璃茶几前，目睹了小花咬到金圈时瞪圆的大眼睛，个个乐得人仰马翻。 "这回体检报告说，"大军单膝跪在满地栗子壳中间，喜皮笑脸说道："我的精子活力够游完护城河了。" 小花听罢把栗子壳砸在大军肩上，眼泪却落在怀里暗红色新衣上。墙角的虎皮兰不知何时抽了新枝，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腊月廿三祭灶王，大军扛着半扇猪肉跪在岳父家青石阶前。检查报告用红绸系着摆在供桌上，香炉里三柱线香袅袅升烟。小花娘抹着眼泪往大军碗里夹粉蒸肉，油星子在汤面上漾开金圈。 大军和小花重新和好了。复合那天，老槐树挂了红绸，树洞里的麻雀偷吃了喜糖。小花掀盖头时银镯碰着玉镯叮当响，大军这次没说生十个，只往她手心里塞了把莲子。最饱满的那颗被他悄悄刻了字，对着日头看，莲皮上歪歪扭扭的"伴"字正吐着嫩绿的新芽。 “花，我已报备民政局，到时领个娃回来。”大军撩拨小花圆润红脸上飘舞的黑长发，猛然贴上了一个热吻…… 欢迎光临，感谢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