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东方刚刚泛起一块蟹壳青时,老城墙根下的树林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响起了第一声鸟鸣。我怀疑这座小城的晨光,是从城砖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灰不溜秋的砖石吸饱了露水,在或明或暗的天色里,慢慢蒸腾起一缕薄雾。五点钟的街巷,仍还裹着慵懒妇人蓝灰色的睡袍,路灯在雾汽里晕染成毛茸茸的光圈,像是谁随手撒了一把揉皱的星星。</p><p class="ql-block">送牛奶年轻人的自行车铃铛声,是晨曲的第一个音符,它肆无忌惮地刺破了凌晨的寂静。“叮铃铃——叮铃铃——”,铁皮牛奶箱碰撞的声响,频繁地在逼仄的巷弄里荡开涟漪,惊醒了趴在杂货店门槛上觊觎不定的花猫。环卫工的竹扫帚,沙沙地吻着柏油路面,梧桐树的落叶打着旋儿,有恃无恐地钻进青石板的缝隙。那些被岁月磨残磨钝的沟纹里,好像还嵌着某个朝代赶考书生遗落的半枚铜钱。</p><p class="ql-block">我习惯性沿着贡水河沿岸溜达闲逛,贡水河就是小城的护城河。河水在浓雾里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倒映着两岸垂柳惺忪的眉眼。总能在文澜桥畔遇见打太极的老师傅,他靛青色的绸衫被晨风鼓起,像只随时要飘走的仙鹤。七十二式云手起势时,树影正好漫过他的布鞋,斑驳的光点随着招式流转,仿佛整个桥体都在陪他推手。</p><p class="ql-block">健身公园的器材区最是热闹。崭新的太空漫步机吱呀作响,与扭腰盘轴承的摩擦声合奏出一段奇妙的旋律。穿玫瑰红运动服的阿姨,每日雷打不动要转满五百个呼啦圈,这是她给自己定的目标。她腰间的彩环翻飞如虹,倒叫枝头的黄鹂看痴了,竟忘了继续啄食栾树籽。她的老伴在单杠上挂着,即便脖颈暴起青筋,也要完成三十个引体向上,落地时总要冲围观的老伙计们大声嚷道:“当年在部队,我可是能扛两袋水泥翻过山头的!”</p> <p class="ql-block">漫步机的铰链,与转盘的轴承合奏出一段奇缘。穿深蓝工装裤的老伯,是这里的指挥家。他布满老茧的双手,熟知每处铁器的脾气,那台生锈的腰部按摩器,爱在梅雨季闹情绪、闹别扭,得用缝纫机油哄着。他的妻子蹲在旁边的石阶上,择着刚买来的新鲜蔬菜,塑料袋里的茼蒿和折耳根,还沾着早市的黄泥气息,在手指翻飞间忽然抬头大声喊道:“老头子,该换换腿了!”</p><p class="ql-block">晨雾散尽时,公园的筋骨便舒展开来。东南角的银杏林,是天然的太极道场,二十几位银发老者列成方阵,蓝白衣袂飘举如云。他们推手时带起的微风,惊落了枝头最后一滴夜露。我认得站在首排的,曾是一位物理老师,他教了四十年的物理,现在把牛顿定律化在了每一个腰胯扭转里。当他的右手画过第四十五度角时,恰好有片金黄的银杏叶旋落在掌心,物理老师突然笑得像个捡到弹珠的快乐孩子。</p><p class="ql-block">晨跑的青年们偏爱环河步道。耳机线在脖颈间闪烁,年轻的心脏把鼓点泵进塑胶跑道。穿荧光绿速干衣的男孩,总在第二个弯道加速,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在朝阳里碎成一颗颗晶莹的钻石。河里,偶尔有白鹭掠过莲花鼓楼的飞檐,翅尖撩破水面上的朝霞,惊散了一群摇头摆尾的红鲤。</p><p class="ql-block">在环河跑道的一个路灯下,穿粉色运动服的姑娘每天准时出现。她耳机里流淌着钢琴协奏曲,帆布鞋踩着肖邦的节奏,马尾辫甩出的弧线,惊醒了趴在长椅上的流浪猫。经过芦苇丛时,她放慢了脚步,那里有一对退休教师夫妇在练着八段锦。老先生总把“摇头摆尾去心火”的动作,做成了滑稽的舞姿,惹得身边的老伴举着保温杯的手一直颤抖,枸杞红枣茶在晨光里漾出了蜜色的笑纹。</p> <p class="ql-block">穿绛红灯笼裤的老婆婆是广场西北角的独舞者。她年轻时是县剧团的刀马旦,现在把舞台换成了香樟树下的六角地砖。水袖是超市买的尼龙纱,却照样能在转身时绽出两朵墨荷。围观的孩子举着糖画跑来,她便顺势来个鹞子翻身,惊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抖落一阵带着樟脑香的绿雨。</p><p class="ql-block">六点半的菜市口,开始吞吐着浓郁的热烈烟火气。炸油条的香气,追着晨练归途的人们,金黄的油浪里,翻腾着胖乎乎的糍粑和油馅儿。豆腐西施娘子揭开滚烫的木桶,乳白的豆花香和晨雾纠缠在一起,无拘无束地漫过街面。穿校服的少年捧着一本英语书,在包子铺前踯躅徘徊,老板娘总会多给他塞个茶叶蛋:“吃吧,正长身体呢,阿姨请你吃。”</p><p class="ql-block">墨达楼墙根下的连厢楼,退休音乐老师正在吊嗓子。水袖未舞,先惊落了河坎边爬山虎叶尖的露珠。几个举着太极剑的老太太驻足观看,剑穗上的红缨和戏服上的流苏在风里缠绵,恍惚让人看见四十年前,一群美若天仙的七仙女在翩翩起舞。那时候,城墙砖缝里长的还是狗尾巴草,晨练的人们在广播体操的旋律里,把青春揉进了每一个伸展的动作里。</p><p class="ql-block">七点钟的太阳终于攀上天合地脊的顶端,光瀑倾泻而下,给晨练的人群镀上了一层金边。穿轮滑鞋的孩童,尖叫着穿过光影织就的帷幕,他们书包上的挂坠叮咚作响,仿佛把整个清晨的露珠,都装进了塑料星星里。我常坐在观景台数这些奔跑的靓丽身影,看他们轻松掠过开满蔷薇的篱笆,惊起栈道上埋头啄食的灰鸽,恍然听见二十年前,那个朝气蓬勃的自己,也发出了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p> <p class="ql-block">卖野韭菜和红菜苔的老婆婆,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她竹篮里的韭花还沾着城郊菜地的夜露,嫩白的花心蓄着还未蒸发的晨光。买菜的小青年扫码付钱后,将菜搁在电动车的后视镜上,整个早晨的芬芳便跟着他穿过七条街巷,钻进一扇飘着米粥香味的厨房纱窗。</p><p class="ql-block">当广场舞的音响开始播放最炫民族风时,真正的晨练者早已散去。只剩下健身步道上深深浅浅的足印,单杠握柄处未干的汗渍,还有文澜桥畔太极师傅收势时,留在空气中的半道弧光。贡水河把所有的倒影都揉碎了带走,却把这座小城的晨间记忆,悄悄藏进长出青苔的砖缝里。</p><p class="ql-block">当日头攀上老城墙的雉堞,晨练的人群便如退潮般散入街巷。贡水河收拢所有的倒影,把太极拳的弧光、空竹的嗡鸣、少年奔跑时扬起的衣角,都酿成青苔的优质养分。卖栀子花的老婆婆挎着空篮归去,竹篾缝隙里还嵌着几片未蒸发的晨光,随着步履蹒跚摇成细碎的金铃。穿校服的少年们踩着滑板掠过石板路,卫衣兜帽里灌满了南风,像鼓起的一片帆。他们不会知道三十年前的此刻,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也在此处腾跃,球鞋带起的尘土落在狗尾巴草上,如今已长成一片蒲公英。</p><p class="ql-block">晨雾尽处,生锈的健身器材仍在回味体温。太空漫步机的踏板微微晃动,仿佛有双无形的手继续丈量时光的弧度。老槐树抖落最后一片带汗的叶子,盖住吹笛师傅的跫音。穿汉服的少女把糖画凤凰举向朝阳,翅尖的麦芽糖丝簌簌融化,甜的雨滴落进城墙砖的箭痕,而几百年前的烽火硝烟,早已化作成藤蔓上颤巍巍的花蕾。</p> <p class="ql-block">我总在晨练散场时抚摸那些温热的石凳,掌纹间游走着无数未说完的清晨。穿玫红运动服的身影拐过街角,呼啦圈的彩光在粉墙上洇开水墨,恰似四十年前宣传队姑娘们舞动的红绸。此刻的贡水河,把粼粼波光折成万花筒,将打太极的老者、吊嗓子的戏迷、追逐泡泡的孩童,都收进长出铜绿的明代城砖里。</p><p class="ql-block">当正午的蝉鸣撕开暑气,这些晨间的光影便会蜷进砖缝深处,等待明日五更,在送牛奶年轻人的铃铛声里,再度舒展成新的黎明。如同一封被反复书写却又永不褪色的晨光帖。落款处,永远印着那些未干露水和一轮初生朝阳。<i style="color:rgb(57, 181, 74);">(2025年2月22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