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影婆娑忆横溪

戴尔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横溪中学，总有两株古枫守望在学校老食堂前。那虬劲的枝干擎起葳蕤华盖，每到深秋便燃作两团烈焰，将青砖灰瓦的校舍映得格外明艳。古枫荫蔽处，刘兆麟老师的小卖部正悄然驻守时光。

这方寸天地原是教工宿舍改建，两组斑驳木柜便占去大半空间。玻璃罐里盛着红双喜硬糖、葵花籽，竹篾簸箕里晾着李祖柯老师家秘制的芝麻笑枣，那芝麻总比别处多裹一层，在窗棂漏下的光斑里泛着晶亮，赣州桥香烟与章贡酒在柜台深处静默。每当周六正午的铃声惊起檐下麻雀，喧嚣骤歇的校园里，总飘着兰花豆的咸香与谷烧酒的醇冽。

我们这群异乡青年教师惯在周末午后撒野：或是陪着学生挑着米袋子向深山更深处家访，或是尾随刘兴汶老师猎兔于苍莽山野，或是随高某沿着淘金人的足迹溯溪探幽。而我们尤爱在足球场上和一帮高中学生赤膊拼杀，建中、毅仔、芬文和强哥教师组，对阵学生组晓亮、鸿牯、建林和在发等，攻防两端，不讲斯文，甚是凶狠彪悍，直至古枫飘落的红叶粘在汗津津的脊梁。待到夕阳将枫影拉得老长，便有三两身影倚着球门柱，就着暮色分食最后几粒笑枣。

周六夜幕降临时，长演村果子坝水电站的馈电总显得力不从心，宿舍过道口那盏60瓦灯泡在晚风中摇曳，醉眼迷蒙般。昏黄光晕里，宿舍里飘着纸牌翻动的簌响。输牌者钻桌贴条后，必往小卖部赊来半斤兰花豆。若逢谷烧入喉，那劣质白酒灼过喉头的刺痛感，总让人想起老家灶台上煨着的红薯酒。随后，微醺的脚步便会踏碎足球场的露水，对着北斗七星吼几句信天游，任回声惊起枫树上栖眠的夜枭。

刘老师夫妇年轻时从赣州市下放到这所山岗学校任教，驻守了三十多年的校园时光，退休后便成了校园小卖部这方天地的守护神。赣州方言如清泉般自他们口中淌出，柜台边永远摞着《百年孤独》这类大部头。有次见我进店驻足，老先生摘下玳瑁眼镜，将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小镇娓娓道来。说到奥雷里亚诺上校制作小金鱼时，他的食指在玻璃柜台上反复画着螺旋纹。薄暮中，他挥动的手臂在墙上映出巨影，仿佛正指挥着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孤寂……

我插不上话，只是静静地倾听着，惊讶于刘老师文学的广博和阅读的深邃，同时也为自己在大学期间对外国文学阅读的敷衍感到羞愧。刘老师说，“阅读是沙里淘金。”刘老师将谷烧斟进搪瓷缸，语调和远处的桃江水一样绵长。那年我们随着高老师踩着淘金客的足迹进山寻金，却不曾想最珍贵的沙金早已藏在老人的话语里。“书要读进血脉里。”刘老师又指着祖柯老师家的芝麻笑枣打趣，“就像这芝麻，经得起石臼千锤百炼，才能酿出岁月回甘。”此时，小卖部玻璃柜台上，两个小外孙女正用葵花籽拼出的花朵，恰好承接了窗外飘进的枫叶，构成一幅天然押花图，在余晖里泛着金边的光芒。

小卖部店里，那本赊账簿记录着我们的青涩岁月，牛皮纸封面用毛笔工整书写着“仁义守信”四字，内页蓝格纸上记着“9.6 王老师 瓜子半斤/谷烧四两”之类的条目。刘老师总说：“后生仔的窘迫，我年轻时也尝过。”说这话时，他正用包梨子的黄草纸给我裹花生，纸绳绕三圈恰好打成梅花结。1989年寒冬，当大学同窗茂哥蒋兄何君翻山越岭而来，正是赊账簿上添的新墨，换得我们围炉夜话的欢颜。那时，窗外的古枫沙沙作响，似在为我们窘迫岁月里的温情作注。

离开横溪中学，廿八载春秋流转，重建的学校食堂早已湮没了小卖部旧日痕迹。十年前深冬，我在县城广场遇见鹤发童颜的刘老师，只见他高大的身材披着毛呢大衣，手中仍握着卷边旧书。寒暄时，忽有枫香袭来——原是广场新植的丹枫正艳，恰似当年南山校园那两株擎天火伞，刹那间，古枫的虬枝从岁月深处蜿蜒而来——当年那个赊账买酒的年轻人，如今也成了在讲台上播种星火的老教师。

夜色漫上窗棂时，我总看见枫影婆娑的小卖部里，有个身影正将文学的微光，悄悄递给每个途经山岗的灵魂。那些被岁月淬炼的文字，终会在某个年轻教师颤抖的指间，绽放成照亮荒野的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