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三堤口的薄雾总比别处黏稠些，许是让埙声浸透了的缘故。志安仙逝不觉已八年整，我伫立在河堤之上，恍惚还能听见那幽怨的陶埙，在柳浪深处的呜咽，吹散满天的星斗，落入静谧湖中。</p><p class="ql-block">吴山的沃土终究留不住这尊陶俑。那年你负笈北上， 行色匆匆，却忘不了心心念念的陶埙，你的书桌常年摆着二十四枚埙，应着节气轮换。雨水吹《黍离》，音孔里渗着返潮的呜咽；霜降奏《幽谷》，声波震得窗纸扑簌簌落白。最奇是夏至那曲《焦尾》，明明陶土烧制的浑圆乐器，竟被你吹出七分火气三分焦香。深夜归来满室月光如练，陶埙在案上泛着冷冽的釉光。三堤口老邮局门前的石墩上，至今留着几圈黄褐色的埙印。那是你惯常吹曲的位置，青石板上经年累月被埙底磨出个浅浅的凹痕。</p><p class="ql-block">清明前后你爱吹《蒿里》，陶土共鸣腔裹着水汽，把挽歌酿成糯米酒般的稠。运河上的白鹭听了，翅膀都沉得抬不动，索性落在乌篷船顶，叠成一串串哀哀的千纸鹤。真正称绝的是你手制的陶埙。取三堤口沉淀百年的胶泥，掺入碾碎的蚌壳粉，窑火烧到苇叶泛金时，埙声便带三分水意。我一直想拥有一枚你亲自制作的陶埙，可惜终未如愿。</p><p class="ql-block">有次程风子来访，说这埙听着像太湖石吸水，你大笑道："北地无水，只好向土里讨湿润。"遂在埙腹内壁刻满波纹，说是"胸中有沟壑，吐纳自生云"。</p><p class="ql-block">八年前的探视，你让我背诵梅岭三章，我如之奈何？生生是哽咽掩盖了声音，我何曾想过，我一堂堂汉子，竟是如此脆弱。而今柳絮纷飞时节，不见你对着河水吹埙，涟漪荡开处，恍惚还有你那阙未尽的宫商。</p><p class="ql-block">暮色漫过青石巷时，檐角铜铃与远处船笛唱和，总在某阵风里掺进一缕陶埙的呜咽。你惯坐的青石墩旁，野花开得正好，花瓣边缘微微卷起，恰似永远悬在陶埙孔洞上方的颤音。</p><p class="ql-block">如今三堤口的柳树又抽新芽了。青灰枝条拂过水纹时，我恍惚看见你站在河埠头，羊毫笔尖蘸着粼粼波光，在宣纸上晕染着皖北的四月天。</p><p class="ql-block">真正教人叹服的是你笔下的运河。不像旁人爱画漕船帆影，偏描那些被缆绳磨出包浆的石墩，描芦苇丛中锈成褐色的船钉，描堤岸上层层叠叠的水渍——都是光阴咬下的齿痕。有人问你为何不画全貌，你笑指檐角风铃："你听这铃铛声，可比看见整座塔更有禅意？"</p><p class="ql-block">最后一幅画的是三堤柳，柳条全用狂草笔法，乱中有序，密处能跑马。题款倒是规整的小楷："此身虽寄淮北枳，心魄长系江南橘"。如今站在你手绘的柳树前，看柳丝把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箔，忽然懂得你说的"北柳南韵"。你送我那柄折扇还在条案上搁着，扇面空白处洇着点点墨渍，像永远悬而未落的最后一子！</p><p class="ql-block">诗曰：诗书画印是怪才，埙声远去不重来。斜风细雨思诗魂，天道不公嫉英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谨以此文，悼念挚友志安兄。</p><p class="ql-block">2025.03.20·春分 郑杰作于•简斋</p>